林湛阳尚未入仕,他那性格甚至是被展秋言之凿凿说过,不适合入朝折腾的,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莫名有种力度,御君辞最担忧的那个被他连消带打的几下就安慰了。

  这一段时间两人来往的少,正经事儿商量完,书房里竟猛地有一种奇异的尴尬,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暖香袅袅漂浮一般。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从他们预见的第一天起御君辞就不能说话。

  不知为何,御君辞一切细微的动作、表情,从前在林湛阳看过便罢的种种,此刻在幽幽静谧中都像是被无限放大、放慢了似的。

  他看见御君辞目若寒星,他也看见御君辞喉头滚动似欲言语,他也看见御君辞嘴唇微动之后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渴望听见御君辞声音的的冲动席卷而来。

  林湛阳心中一跳,下意识避过御君辞那双眼,找了个话头子:“前段时间……前段时间又是备考,后来帮黛玉搬出贾家、兄嫂来京种种事务,等兄长过来了,这段时间又忙着跟随他四处去拜访,忙忙碌碌的我得给忘了……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你。”

  又是。

  御君辞眼里倏地氤氲开笑意,林湛阳莫名耳朵一烫,心中有些懊悔起自己说什么不好,偏偏又脑子一热选了这么个奇怪的话题来。

  “这次来说起来还是担着任务,兄长去免了圣,瞧着结果想来当时不错,恐怕圣旨也快发下了,他说好久未回京城,挑了个日子想办个小聚,人当时不多的,只请几位老友同年,一为接风洗尘,二来乔迁,三则联络感情。”林湛阳绷着脸一板一眼地把林如海那头的考量交代清楚。

  这做派很符合当下惯例,多的是人这么干,甚至林如海只打算请几位老友知交还让御君辞觉得太低调。

  只是,林湛阳脸色绷得越发一丝不苟,慢吞吞道:“我也得了几张……”

  然后就干巴巴地没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白底烫金的帖子,放到御君辞的案头。

  这还是御君辞头回见到林湛阳把一件事儿说的絮絮叨叨,还是用一种平淡无波的声音说出来。

  他把林如海的宴请原因交代得清清楚楚,到了自己却一笔带过。

  御君辞非得要用力抿唇才能不让嘴角的弧度逾矩。

  去,他当然得去。

  得了肯定的回复,林湛阳才算是松了口气。

  等林湛阳告辞离开,御君辞立刻转身就派人去查林湛阳有没有请别人、又请了谁,是否是自己亲自去。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再小心翼翼地打开请柬,抚摸着那请柬的折痕,仔仔细细地品评了一番上头的字。他一看就知道那是林湛阳亲笔所写。

  请柬上写了“见帖如晤”呀。

  既已如晤,何必又要亲跑一趟?

  ……

  惦念着北方水路冻得快,林海和贾敏原本掐日子算得在十月初到京城,没料得今年江面上风大,竟是赶巧儿十月初一就靠了岸。

  此时正遇上寒衣节,算得上得是年中和春日的清明、秋日的中元,齐名的三大“鬼节”。林海至京后便哪儿都不去,拾掇干净后一家人入夜里围着烧了五色纸,给祖先们烧了寒衣。

  贾敏生下黛玉后,母女两个还是头回分开这么久,见着了就抱在一起红了眼眶。一路进府,瞧着府内井井有条,贾敏心中诧异,黛玉一直挨着她,慢条斯理地介绍着京中这院子的一花一草,自己如何布置安排,叔父又如何帮忙,贾敏听见这都是黛玉的手笔,又喜又惊,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可苦了我的儿,才这么丁点大的孩儿,便要一人挑起这么多……”

  “哪有,黛玉不苦的。按先生的话说,现在有机会给黛玉犯错,这是大好事呀!”黛玉抿唇一笑。

  “是了,你先生最是个厉害的。”贾敏又哭又笑,“我的玉儿当真是长大了,赶明儿我带你见了外祖母,她知道了玉儿这般成器,不知该多欢喜呢!”

  外祖母……

  知道以母亲的做派,来京之后的头等大事自然是要重拾和荣国府的交往。尽管如此,想到要与那家人打交道,林黛玉还是想叹气。

  当然,这回是为母亲叹气。毕竟荣国府的姐姐妹妹们都是好的。

  林黛玉心中思量,面上不动声色地分享起了自己在荣国府替母亲尽孝那段时间的趣事。

  比如认识了好多好朋友。

  比如里头玩得最好的要数薛家的宝钗,两人现在还时不时来串门。

  再比如荣国府二老爷家的表哥性格温柔,最疼惜女儿家,时常亲自给身边的丫鬟呀姐姐妹妹呀做胭脂,还亲自尝胭脂来品评。

  ……

  贾敏听到前边还没什么,到最后一条时猛地睁开眼:“玉儿你方才那句,你说什么?”

  “妈妈?”

  “你说的……是宝玉?”

  “是呢,正是在家时妈常说的宝玉。”林黛玉微微蹙眉,像是因为提及外男,言语中有些生涩避讳。

  贾敏又问了乖女儿可对贾宝玉还有什么了解,林黛玉只捡着几个说了,然后皱着眉道:“本是为了替母亲一尽孝心才觍颜住进荣国府的,不过他住在外祖母的碧纱橱那儿,如今我俩也都不小,便不好挨得近,他一旬里也会去几回学堂,别的我便也不知道了。”

  宝玉,过了年该十三了吧。

  林湛阳这时候可都从零学起,准备要去考童生试了。

  他还整日厮混在内帏?

  贾敏在荣国府住到大,她闭着眼睛都能琢磨出来的荣国府的布局。若是真早早地安排了院落给黛玉住,哪儿不好偏偏是离老太太所住荣庆堂隔那么老远的梨香院!

  这反过来意味着什么?

  贾敏知道贾母有意撮合两个玉,却没想到母亲一开始打着让两个十一二的大孩子同一屋檐下过日子的准备。

  这要是传出去,玉儿还要不要嫁人了!

  贾敏生平第一回 ,对母亲产生出不满来,再待听林黛玉三言两语中透出的话,黛玉说已经过去的事倒是满不在乎,只贾敏何等清透的人,只王夫人的“混世魔王”那一说,再又后来周瑞家的送宫花,便一眼勘破自己这位二嫂子可不稀罕什么木石前盟。

  否则,薛家财大气粗,做什么要受那稀罕气,同玉儿这个客居小姐挤在一个从前老太爷的荣养院子里?

  薛林两家又不认识!

  偌大一个荣国府,难不成还找不到一处空房?

  呵,贾家打得好算盘,这是从一开始就打得让“两姐妹”培养感情的意思?那是不是往后还有就谁大谁小来掰扯掰扯?

  别看贾敏各种风花雪月的小姐做派,到底在扬州官场和官太太们夫人外交扳手腕的次数不少,这里头的心思……王夫人没有的她都能给无中生有出来。

  她就成功的想歪了。

  一想歪,贾敏可就整个人紧张起来,连忙旁敲侧击着想问女儿对那个祸害的贾宝玉可什么意思。

  要她说,宝玉被说是衔玉而诞,他就是叼着块玉玺,真讲起来,给不了黛玉幸福也是白搭。

  可她看得明白,不代表黛玉也明白呀!

  黛玉毕竟才十一二的闺中少女,这辈子男人都没见过几个,说不到贾宝玉这样惯会做小伏低温柔小意的,就能把她这颗少女心给笼住了呢?

  贾敏又惊有怕,此时甚至懊恼起了自己做什么要纵着老爷和林湛阳两个没分寸的,让黛玉独自一个人来了京城。

  林湛阳:独自?我不是人吗?

  没见过几个男人的黛玉听了也哭笑不得,好吧,只能说,她诱导得比较成功。

  “母亲多虑了,宝玉表哥……”林黛玉顿了顿,眼中也带上几分感慨,“宝玉表哥哪里都好,唯一不好便是托生做了男儿。”

  这世道,做女儿艰难。

  可做男儿也辛苦。

  过日子艰难的黛玉不想再和母亲探讨这位或者投错了胎的顽石。今儿是寒衣节,按理该主母给丈夫、儿女们亲自换上寒衣,以示入冬。今年贾敏往前快半个月都在船上过的,再往前身体不好,又要各种操办扬州产业的出手,自然没精力操办寒衣这件事。

  其实按规矩这种节日本来也不需要主母亲自制衣,顶多挑个花样子,费心思的都是底下人。

  只是吧林府有点特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制衣坊就被天赋点点在奇怪地方的林湛阳全盘接管了。

  寒衣也是衣,更别提,秋冬季妆容要变,头饰当然也要变。

  于是娘俩就开开心心地在火炉边试起了制衣坊按照二老爷给的图纸和材料赶工出来的头面新衣。

  至少在这时候,即使傲娇清艳如贾敏,也能不计前嫌地真心实意夸一句:

  “阳儿的妙手灵心,十个苏州绣娘都比不过。”

  林黛玉眨眨眼:“那谁若是娶了叔父,岂不得要积个八辈子福气?”

  贾敏听得一愣。

  林黛玉是顺口而出,贾敏虽听着总觉得哪里古怪,但赶巧儿她们之前才吐槽贾宝玉错托生为男儿,一时居然觉得无言以对。

  “哪儿学来的怪话!”

  而辛苦操劳又妙手灵心的林湛阳此时则见过了林如海,当先便是给在船上航行半个月的老兄同步跟进这段时间的时局变化,以及……贾家的近况。

  别的都还好,林如海一边听一边记,倒是收拢分析出了许多冰山下的部分。到后半段,养气功夫越来越好的老大人也已经额头隐现青筋。

  “这位妹妹我是见过的。”

  “莫若颦颦二字最妙。”

  他当是在干嘛?给丫鬟还是青楼里的清倌取名字?

  身边的丫鬟叫袭人。

  家里的表妹叫颦颦。

  我可去你的吧。

  林大人差点绷不住就要破口骂人。

  “湛阳……”林大人幽幽开口。

  林湛阳迅速结束了总结了一句,然后抬头:“怎么了?”

  “……干得好。”

  就这三个字。

  不给荣国府面子直接绑人送官,干得好。

  送人送钱摆出官家小姐的架势,干得好。

  当众甩贾宝玉面子,更是干得好。

  林湛阳摸摸鼻子,蓦然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林大人下一句就画风突变:“你的事,秋回后来跟我说了,要是时候妥当,不然等为兄进宫面圣之后,便两家坐下来谈谈?”

  “……啊?”林湛阳脑袋一懵。

  “啊什么啊,你以为你真能瞒过我?或者秋回那睁着眼说瞎话的老忽悠说什么你就信?为兄又不是什么泥古不化的老顽固假道学,该把人领回来的时候就领回来呀,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帮忙掌掌眼。”

  “……”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所欠的更新,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