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虬算起来得喊薛鹤一声堂兄,自然与金陵薛家也系出同源。薛鹤、薛虬同薛蟠三人的祖父辈是兄弟,只是薛鹤祖父为庶子,薛虬祖父为嫡次子,在那会儿便分了家。

  按律嫡长子要继承八成,薛蟠一脉便承了皇商的名头、金陵泰半的产业,其余折算成的银两分配给了剩下两兄弟,便算是分了家了。薛虬这脉还算是亲兄弟,薛鹤薛父这边,庶子那是不入流的,何况还是个瞧着心气挺高还能干的庶子,当时的嫡母给点银钱打发了,回头便忙不迭分了宗划出去,紫薇舍人这一脉就当是没这家人了。

  可偏偏这分出去的两家人里,薛虬的父亲和薛父却莫名其妙地脾性相投,这就又勾搭上了。说勾搭太难听,可你看,出了事薛虬不去找有能耐的丰年好大薛,却来找薛父这个自称“乡下寒酸小地主”的求助,就可窥一二了。

  薛虬:实则是因为父亲临终前千叮万嘱说来寻鹤堂兄方有一争之望,指望呆霸王却怕是到死都心愿难偿呐。

  九月末的京城已经逼近零点了,薛鹤这庄子瞧着偏僻,不过该有的都不缺。屋内四角摆上了银骨炭,罩上雕花铜丝罩,不声不响的将屋子里烘得暖融融的。

  薛虬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出来了。

  他父亲好乐,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整日四海五岳地逛。前些年在南省审查账册,父亲说个中似有些蹊跷,便找了个有头在南省细细地追究,却不想这一住便快一年多。两年前的某日,他父亲急命全家人收拾行囊北上,没料得最后却在半路上得了急病死了。

  “父亲仙逝,我这个做哥哥的与小妹自然该为父守孝。妹妹宝琴原本与都中梅翰林之子订了亲合过八字,如今已快出孝,妹妹也到了婚龄,我便托了人来京中想提一提,却没料得梅家言辞之中却有推介之意。”薛虬锁眉道。

  “这原是两家姻亲之事,若梅家果真想要悔婚,那便该早早说清楚,我们薛家也不是什么死乞白赖的人……我便去母亲处想找了当初的婚书上京与梅家好好谈谈,却不料不小心,给我翻出了个秘密。”

  终于说到正题了,林湛阳身子坐直了些。

  薛虬他爹竟不是在路途中意外病逝的,他的死内有蹊跷。薛虬从他爹在南省记录的手札推测,他父亲当是察觉了些要命的事儿,这才匆匆忙忙带着家人赶紧跑路,没成想这样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梅翰林……我却不知他梅家是否察觉到此事,方不想引火烧身,还是……连同父亲的死一起都有其在背后推手。”说到此处,薛虬一张清秀的脸微微发狠。

  “父亲生前与梅翰林投契,手札里说父亲当与梅翰林提过此事,可后来父亲还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是个没用的,到如今也只能勉强支应着父亲留下来的产业,亏得鹤表哥帮我打探,方知道梅翰林竟一声不吭就去外省做了高官!我几月前写信给他的时候倒是只字未提!”薛虬声音颤颤,说到动情处,捧着白瓷茶杯的手青筋隐现。

  瞧着这薛虬却是把仇恨值都拉到算是他姻亲的梅翰林家了。这也正常,毕竟这若是真如他猜测所想,那梅家可不单单是落井下石的问题了,甚至有卖友求荣之嫌。

  只不过……

  “南省究竟怎么了?”林湛阳轻声问道。

  在林湛阳这个局外人看来,梅翰林如何却都怕不是问题的关键,负心最是读书人的事儿年年都有,梅翰林,混到四十岁了还是个名声不显也无实权的翰林,他手能这么长跑去大老远的南省杀人?

  扯淡。

  倘若这外放掌握实权的机会,当真是卖友求荣来的华丽转身,那问题就在他把消息卖给了谁。

  或者说,薛虬父亲是知道什么他不该瞧见的了?

  薛虬咬咬牙,再次看向薛鹤,对方依旧一副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父亲……有交好的朋友做军队的买卖,透露出来,南疆的兵,许多人身上带病。”

  林湛阳抿唇。

  凡事一旦涉及到军队,那情况便微妙得紧。他此时倒理解了,薛虬为何执意要问他是否是勋贵出身。

  “……打起来都是些老爷兵,别说东南海岸那些见天抢东西的倭寇了,南疆的悍匪用木棍都能折腾死他们。”

  “父亲的手札中数次提到……军队里私底下流行吸食种西边传过来的神药,有些有能耐的千户、百户,将手上的刀枪、府库里的火炮都买了换药。”薛虬牙关打架,声音发涩,既是恨,又是怕。或许林湛阳那平静的模样当真给了他一点信心,交代清楚了薛虬从怀里掏出他父亲手札的……一份手抄本。

  这事儿该不该林湛阳管?其实是不该的,无论从哪个方向上来说都不该。

  可该不该和想不想是两回事。

  他会忍不住地觉得,薛虬所形容的那种致瘾性药物,让他听着总觉得耳熟。

  他还会多管闲事地担心起来,薛虬会不会病急乱投医,再将此事求助他人?

  别梅翰林到时候没真卖友求荣,薛虬他们兄妹反做了别人投桃报李的筹码。

  林湛阳不敢对薛虬许诺什么,只是辞别了薛鹤薛虬以后让安义将此事与御君辞通了个气。说白了,这恐怕才是薛鹤引见薛虬真正的目的,林湛阳是不能做什么,那换了手眼通天的御王爷呢?或者天老大圣人老二我老三的忠顺呢?

  御君辞,当然是要管的。

  职责所在要他管,林湛阳的拜托他轻易辜负不得所以管,而且,更因为林湛阳向他认真描绘了他怀疑的那种“药物”的影响力。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能动摇国本的祸端。

  御君辞得了信便当即调派了人手去南边打探消息。消息打探得艰难,军队里头烂成这样了,说背后没人冷眼旁观帮忙遮掩?这是开玩笑。再者,南省蛇虫鼠蚁,瘴气弥漫,消息闭塞……黑衣使隐姓埋名半个月,才将将有消息传回来。

  林湛阳被请去忠纯王府的时候 ,御君辞面前的纸上已经落下了两个名。

  西宁,还是东平。

  御君辞想了想,又轻叹着在底下将两个名字都划上线。

  或者,两家都掺和了进去?

  四王八公里头,别看东西南北四王府都在京城,却也是正经有封地的异姓王。本朝开国皇帝在册封上很慷慨,分封土地的时候却显出了守土本性,给四家不姓司徒的好兄弟都是那最边边角角的犄角旮旯。西宁被丢去紧挨着藏地那一块开荒,东平送去琉璃那块儿和倭人撕扯,南安得了此时还瘴气丛生的最邕州黔地交界那一块儿……南越还整天过来滋事,至于北静,紧挨着满洲圈了块冻土打发了。

  给地的画圈起来颇为豪气,俨然一副能共富贵的模样;可惜得了地的瞅着自家种什么亏什么,还兼有各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就很想打人了。

  可打人也不是出这种动摇国本的阴损招的理由。

  御君辞一琢磨京里头那四王日子过得几多滋润,心里基本上就能把打肿脸充胖子的南安王从划拉名单里丢出去。这届南越国主迷之强硬,怼天怼地还整合了南边泰半的部族,南安轻易欺压不得。没人没钱是一桩,林湛阳告诉了他,种那东西对地力影响极大,种下去了基本周围一整块土都受到影响,成熟的时候烧的烟,更是天然带着那药性的作用。南越国主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属民这么被动致瘾。

  北静王贤王名号撑得不错,不过性格优柔寡断,之前压错注投到太子身上元气大伤,到现在还只能龟缩起来,偶尔在人前晃晃化点财帛,拉不下这个脸,更没这个胆子。何况北静郡王……其实勉强也算是四王里有点脑子的。

  那就只剩下西宁和东平两家了,胆子大,脑子蠢,家里穷,还有作案条件。

  最后一点还是阳阳告诉他的。林湛阳给他圈了那种药的适宜生长环境,刚刚好,这些贫地庄稼涨得艰难,种那妖物却是瞌睡了碰上枕头刚刚好。

  就算心里大致有了数也并没有让御君辞眉头舒缓多少,他揉着发酸的眉心想。前段时间西边折腾了起来,闹得上书房惶惶不可终日,各种准备都在折腾起来,他怎么地也得抠出人手尽快安插进西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会儿西边还没消停呢,南边又横生枝节,要御君辞私心来说,南边这事儿更让他无法容忍,先安内才能攘外,西边顶多是有可能要过来滋事,南边这些国之蠹虫,着实可恨!

  林湛阳想法要简单许多,坐在他跟前捧着杯热茶,等凉飕飕的胃袋里被热气慢慢润暖了,开口提出疑问:

  “为什么要权衡两者孰轻孰重?”

  “两件事都重要,只是西疆不可能这么早就跑过来折腾的,南边……才恐怕要早些筹谋。”

  御君辞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原因很简单,西疆要入冬了,现在接壤的那一块,秋收也已经过了,西疆那些人要打草谷也没地方可折腾,土如今也快冻上了,等到真到了冬天,就算人有心要犯边,马匹也跑不动。”

  所以西疆的事儿不急呀。

  是真的不急。林湛阳想起来,翻出当初他刚掉进天历时,智脑检索了一边周围环境收录的信息,略一推断:“西疆的异动恐怕是冬天里有人要改朝换代吧,我记得,之前不是说茜香国主有意要让自己大女儿来咱们这儿结秦晋之好?”

  是有这回事。

  “那就是了。茜香国……往前几代都是女王当家,到这一代王女夭折了才让王子即位的呀。”

  换而言之,现在的国王想要把日渐养成且有继承权的王女嫁过来,也就等于掐断了她继承王位的路。

  可王女就能甘心这么任人宰割吗?莫忘了,茜香历代可都是以女为尊。

  御君辞心中一松。虽说即使茜香当真发生政变,天历也未必就能高枕无忧,但毕竟他们暂时不用如此枕戈达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