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宛冰没说话。

  雨从乌漆的夜空汩汩地撒落下来,细细密密地灌满了尘世里的空隙,将被失控连带出的零星碎片也浸泡得发胀,支着棱角割得心口处隐隐约约的疼。

  傅珺雪也保持着沉默没有追问。

  从楼梯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人还未到,话音先传了过来,听着像是胡椒的声音:“君啊!下雨了!下雨了!救命啊——”

  声音随着距离拉近越来越大,温宛冰担心温星,直接回了屋。

  也许是入睡之前温星的神经太紧绷,这会儿睡得还挺死,倒是黑背敏觉地睁着滴溜溜圆的眼睛盯着门的方向,支着耳朵听动静。

  如果温星醒了,黑背多半会叫的。

  温宛冰放下心,又退了出来,轻轻带上门,余光瞥见傅珺雪朝楼梯口方向走,边走边压着音量警告胡椒道:“小朋友要是被吵醒了,你就一个人负责天幕和帐篷。”

  上到最后一节台阶的胡椒麻溜地抬起双手捂住嘴,紧张兮兮地歪头看过来。

  温宛冰摇了摇头:“没醒。”

  “那就好那就好。”胡椒喘了口大气放松下来,用手拍了拍心口,又压低声音和傅珺雪说,“别吓唬我一个人弄天幕和帐篷了,我刚和老板娘吹牛,她意思是这要是阵雨,天亮之前停,出个太阳就还好,要是一直下,基本咱们在那个荒岛是过不了夜的。”

  胡椒话音顿了顿,眼珠往侧边转了一下。

  意思很明显了,成年人还能忍一忍,但还有个温星。

  “建议是如果一直下到早上,这趟露营之旅就可以泡汤了。”胡椒继续道,“你怎么看?”

  傅珺雪“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没立即给出确切的决定,只说:“等雨停了再说吧。”

  “天气预报显示是明后天没雨,希望准一点,雨赶紧停,白天出个大太阳。”胡椒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洗脸巾做的晴天娃娃,她把棉线用窗户夹起来,“本来是要挂楼下的,做的时候给孟栩然说这玩意儿的歌谣,死活不给挂了。”

  温宛冰好奇道:“什么歌谣?”

  胡椒侧头对她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有些瘆人:“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去车里睡了,我会说梦话,肯定会吵醒小朋友的,你俩也早点休息。”

  等胡椒走后,傅珺雪挪步到温宛冰身边,拨了一下晴天娃娃,线夹得不紧,晴天娃娃荡了半圈就掉下来了。

  温宛冰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傅珺雪慢了一步,接的不是娃娃而是温宛冰的手,掌心与手背紧密相触,轻凉和微热的碰撞,交融成了温暖。

  屋檐上雨滴滴答答地滚落,落进了杵在墙角的水缸内,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泛开。

  傅珺雪用指尖挠了挠她的手背,看着她指节因为微妙的酥麻感不自觉地蜷起,笑着移开了手。

  温宛冰蜷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晴天娃娃圆圆的头,没话找话地说:“窗眉上有个钉子,可以挂那个上面,我重挂一下。”

  很像和领导汇报工作流程的员工。

  傅珺雪想到问:“如果露营真泡汤了,会不会很失望?”

  “不会。”温宛冰捏着束缚着晴天娃娃脖颈的棉绳,摸索到窗眉上的钉子。

  “不会么?”傅珺雪语气里透着不信任和些微的意外,“明明就那么期待。”

  为了这场“逃离”,温宛冰花费了很多心血,做了很多的准备,一份时间挤成三份用,上班、学潜水、为星星做心理建设,就为了在这两天放任自己卸下所有包袱。

  淅淅沥沥的雨声混杂着似近似远的交谈声被风拂进耳朵里。

  嘈嘈杂杂的。

  某一瞬间温宛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坐在教室里,听着同学们热烈的讨论,她明明坐在正中间,却像是被剥离在另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们小时候有没有春游秋游过?”温宛冰问。

  “有啊。”傅珺雪笑了起来,觉得她的问题很有意思,“你们难道没有么?”

  “有。”温宛冰也跟着笑起来,“但我没有。”

  也许是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逃离”的过程遇到了意外,也许露营会泡汤这个消息让温宛冰联想到了她与傅珺雪的关系。

  也许在某一天,关系突然终止,她与傅珺雪再次见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设想所引起的情绪驱使下,温宛冰在这一刻愿意剖开自己一些的过往,展露在傅珺雪的面前。

  也是不让自己更多的沉溺,让傅珺雪看清楚,她敛藏在深处的灵魂背负着许多枷锁,短暂的阳光是无法照亮所有阴暗。

  那个灵魂其实并不有趣,也不会与她美好的灵魂契合。

  晴天娃娃只绕了一圈,为了不让娃娃掉下来,温宛冰将另一端的绳头绕在自己的指尖上,侧倚着墙,整个人隐在阴影里。

  温宛冰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说:“第一次被老师通知学校要春游的时候,大概是……三年级?班里就像是水溅在热油锅里,噼里啪啦地炸了,我也特别期待。”

  那时候她听前后左右商量买什么吃的,也开始盘算着怎么省吃俭用,盘算留着她微薄的饭钱能够买些什么零食。

  她无心上课,开始幻想旅行的过程,即便她一次都没有经历过,却还是能想象到自己置身在那些如梦似幻的场景中。

  “我父母在我出生没多久就离婚了。”温宛冰顿了顿,对傅珺雪解释,“你那天见到的其实是我婶婶。”

  傅珺雪动了动唇,生出了很多疑问,但她没有问出口,这涉及到温宛冰家事,应该是温宛冰主动说,而不是她去越界冒犯。

  “我被判给了父亲,他嫌麻烦,就把我丢给了爷爷奶奶养,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嘛,也没有工作,基本是靠着我的抚养费生活。”

  而春游是要交钱的。

  温宛冰的话还没有说完,傅珺雪就几乎已经猜到了结局,她的眼前出现了画面,她就站在小小的温宛冰的身边,与她一起听着两位老人的数落。

  诸如“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你要想去就让你爸妈掏!”“你爸你妈,哪个都不想要你你还有心思玩,就该被扔出去认清现实,要不是我们,你这会儿估计在垃圾堆里呆着呢,还好意思来要钱去玩。”

  “后来是姐姐偷偷给我塞了钱,姐姐和我说,第一次春游,她也没能去,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与同学都无话可聊,她被排挤了,她不想我也被排挤。”

  温宛冰平静无波的语气在此时才有了细微的波动。

  “你没去。”傅珺雪猜测道。

  “嗯。”

  “是为什么?”

  “因为第二天我婶婶和姐姐被叔叔打了,算账的时候叔叔发现少了160块钱,而姐姐给我的刚刚好好160。”

  温宛冰盯着栏杆外漆黑的像是要吞噬一切的夜,思绪被风吹进雨雾里,拉扯回那个哭叫声刺激耳膜好像看不到天亮的夜晚。

  “其实我一点都不好,你知道么,我当时攥着那些钱,竟然还犹豫了。”温宛冰轻笑了一声,满是嘲讽,“过了几分钟,我才去敲他们家的门,可能我再晚一点,我姐姐可能都要被打死了,而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我,只有一句责怪的话,还是‘干什么要把钱还回来’。”

  “那是她帮别人抄写作业、帮对门阿姨缝娃娃赚到的钱,每夜每夜地熬,手指磨了茧子,都给了我,到头来,却还是进了叔叔的口袋。”

  可姐姐不知道,知道真相后的她更难受更愧疚,更没有办法一个人享乐去春游。

  温宛冰低垂着眉眼,晴天娃娃的棉绳在她的指节上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傅珺雪顺着线看向窗眉上的晴天娃娃,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她的视线落在娃娃脖子上缠绕的线上。

  被箍住咽喉的娃娃,很可怜。

  “这事传到了我爷爷的耳里,他觉得我是为了春游偷了婶婶的钱,把我打了一顿。”

  温宛冰没说,那一顿打几乎要了她半条命,春游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泡汤了,因为她连床都下不了,更别提出门。

  “后来秋游、学校组织去看电影,任何一个需要交钱的活动我都去不了,因为没有钱,即便有钱,他们也会说不应该花费在这个地方。”

  说完,她抬头看向傅珺雪,又恢复到了平淡的语气,仿佛刚刚那一切都只是一个故事:“从那时候开始,就算再期盼的事不能实现,我也不会失望了。”

  她没有失望的资格。

  夜色是氤氲的雾,弥漫着水汽,温宛冰看见傅珺雪被浸润的眼睛里慢慢溢出类似于难受的情绪。

  这双美丽得很会勾人的眼睛,不应该被这样负面的情绪包裹。温宛冰轻轻叹了口气,学着傅珺雪之前所做的,将她的脸揉了揉,成功看到傅珺雪脸上的神情变为讶异,温宛冰勾唇笑了笑。

  “不用替我难过。”温宛冰故作轻松道,“其实后来,我姐姐也有带我出去玩的,我们会骗大人要补课,然后偷偷去婶婶上班的地方看电影,或者去城区的小公园逛一圈。”

  这是第一次,温宛冰主动提起过去以及她讳莫如深的姐姐。

  “你姐姐对你很好。”傅珺雪试探地问,“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对不对?”

  “对。”温宛冰长睫颤了颤,“她很好很好,我曾想变成像她一样的人。”

  傅珺雪心头一跳,心里盘旋的疑问就像是一团杂乱的毛线突然找到了头,轻轻一扯,一目了然。

  树静风止,雨停了,傅珺雪却像才经历一场电闪雷鸣的惊蛰。

  而现在,她真的成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