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涌起暗云, 绵绵阴雨过后,似乎又一场瓢泼将至。丹心殿内烛火摇晃,白花花的剑身跌宕, 直晃得李珏的眼生疼。
他已是垂死挣扎,握剑的手腕轻微颤抖, 顺着剑柄下淌的血珠,在殿内地面上绽出朵朵红花。
果然比不上戚英, 几乎是精疲力竭了,李珏才杀了仅仅四人。
他暗自苦笑,一双眼投向丹心殿外,灰蒙蒙的天死气沉沉,头一次如此地渴求奇迹发生, 出现那个人英勇无畏的身影。
来救救我。
李珏无声地懦弱着。
高长季见他失了斗志, 狞笑两声,心中的激恨涌上心头,弯刀下手, 报仇雪恨的痛快在肆意燃烧。
“陛下,你将犬女打入冷宫之时, 心里可曾有过一丝悔意,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天?”高长季絮絮叨叨道:“淳修她是有些大小姐性子, 可绝不是那等害人腹中孩子的毒妇, 你竟连半分辩解也不听就将她打入了冷宫!”
弯刀雪亮, 高长季一步步走来,李珏清晰地看到刀映出自己的脸, 面沉如水的平静下是不安与忐忑。
他欲言又止, 发现已无话可说,示弱绝不是他的做派, 现在说什么都像是求饶。
高长季还在念叨什么,李珏已听不进去了,他只记得挡下高长季一击,耗尽力气,整只手酸麻胀痛,后退半步跪立支撑,他实在不是个做将军的料。
“陛下,非愚臣以下犯上,而是你不得人心,多少人都等着大梁易主!”
李珏已提不起力,高长季挥刀砍下,就要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刀口落下,李珏平静地等待着,这一瞬时间仿佛过得很慢,脑子里走马观花般浮现画面。
他细细算来,虽只做了两年皇帝,也算得上政绩满满;血洗了敬王府,铲除了德郡王,摆平了潍水贼,收复了荆八州,解决了宁王乱,还杀了突厥汗王……就差后宫里这位手眼通天的老妖婆。
李珏无声笑笑,自己好歹兢兢业业,留给史书的评价,绝不会是个庸名昏号。
他没什么挂念,只恨太后这老妇通敌,只憾还没能彻底拿下突厥,只想大梁江山又该何人去操持,才能持续昌盛……
可以说李珏不是个好人,但没人不承认他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合了眼,以为会身首异处。
“咣当”地一声。
李珏睁开眼,却见高长季头僵身软,手里弯刀握不住滑落,瞪着一双眼,直挺挺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背后被插一支长箭。
丹心殿门口,昏暗天色下雷鸣作响,一声响彻云霄的霹雳后,戚英一身黑衣,浑身血污,空弓蓄力刚卸,疲乏战损,缓缓看向李珏。
戚将军一路拼杀而来,谁拦谁死杀孽极重,周身气场冷得像冰,但一双眼却如灼灼烈火,烫得李珏的情愫也跟着熊熊燃烧。
他轻声道:“陛下,臣救驾来迟了。”
李珏的心漏了半拍。
这一箭力道之大,直穿高长季心口,他倒地不起口吐鲜血。嘴里开开合合,不甘心地嘀咕着什么。
群龙无首,剩下的禁军推推搡搡,却无人敢与戚英正面对上,他就像雨夜杀神,骤然降临。
戚英放下弓箭,在李珏面前行了跪礼,“太后被擒,三位乱臣贼子伏诛,萧敬带御林军已至,陛下可以安心了。”
没人知道戚英如何以一敌三,以伤换杀,但李珏看到了他浑身的伤口,还有已经凝固的血痂。
他颤手将戚英扶起,千言万语,李珏知道他最想听到什么:“戚将军,你受苦了。”
戚将军。戚英狠狠点了点头,他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功勋,他想听到李珏发自内心的尊称:戚将军。
夜已深了,尘埃仿佛落定了。
高丽阴谋破碎,阿泰和扎布多被戚英就地处决,萧敬带御林军终于赶到,以雷霆手段拿下了欲逃的高尚恩。高长季代罪身死,禁军集体被罢免,李珏直接撤了殿前司这一职称。
他负手而立于长阶下,看向这匹来自高丽的踏飞雪,若有所思。
戚英快步而来急道:“太后被押回慈和宫后,疯疯癫癫打翻烛火燃了窗帘,现下火势已有些控制不住了。”
“那就让她烧吧。”李珏抬眸,替戚英理了理衣领,又恢复了他胜算在握般地胸有成竹。
“她久居深宫多年,多年来一直恪守本分,虚与委蛇,也是藏得辛苦,想必今日也是头一次不管不顾地疯吧。”
慈和宫的方向,红光满天,在一片漆黑里,将天空染上了鲜血的颜色。
话虽如此,一行太监提水跑去。
“姐姐,你骗得懿環好苦呐!”太后一声哭嚎,推倒了案桌上供奉的佛陀。如今满殿火光,贪婪吞噬着大殿内的燥物,那些金贵奢侈的什物,被折射出妖冶的异光来。
慈和宫内一片萧条,有眼见的宫女太监知太后失势,已然跑了,只有她身边的老婢杏林冲进来,拽拉着她哭得厉害:“娘娘,别砸了,快逃吧!”
“逃?”太后失声,泪珠滑落,眼神空洞地喃喃道:“逃到哪里去?皇帝不会放过我的,姐姐也将我当做弃子,我回不去鴻都也待不下汴京,我早已无处容身了……”
“娘娘,你还有奴婢……”杏林哭道:“奴婢会陪着娘娘的,奴婢不会离开娘娘的。”
太监们极快地跑至了慈和宫,熟料,大门紧闭,站着他们一身朴素白衣的平康郡主,她拦下了那些了救水的人,指尖立在唇瓣上做嘘声,道:“母后要睡了……”
“你们待会再进去叨扰她。”她眼角滑泪一笑,残忍又悲痛。
良久,不远处慈和宫火光渐渐地熄灭。
戚英收回视线,问李珏:“陛下,若御林军和萧敬不在,我们这次可真的会败?”
“怎会?”李珏伸指,食指勾上了戚英腰带,将他往怀里一带,嗅着发香柔声道:“有戚将军在,朕怎么会败。”
“别打岔,你分明就是一腔热血,单枪匹马闯的丹心殿,送死来的。”戚英怪嗔他一句,又认认真真劝谏道:“别这么不惜命,要知道,你身上还系着大梁万千百姓生计……”
“还系着我的身家性命。”戚英小声嘀咕了句。
李珏无言笑笑,将人带了起来,亲昵地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迹。
“你,你们……”听得惊呼一声,宜昌面色入土,难以置信看着二人。
尾随其后的韩世钟轻咳一声,“还是请陛下注意一下场所。”
反倒是戚姝,见怪不怪地冷哼,乖乖地跟在一身戎甲的萧敬身后,对他耳语嘀咕了句什么,惹得她的敬哥眉眼弯弯。
看二人亲密,仿佛是冰释前嫌。
戚英正想问问,却被李珏招人拦下,吩咐了几个婢女说是带他去换洗一身,以便待会儿上朝。
官服崭新,二品绛紫色,以金线绣有虎豹卷云纹,戚英摸向这光滑柔软的质地,问道:“陛下这…可是要升我品级?”
“这是戚将军应得的。”李珏一身冕服,头上垂珠作响,掩不住他眼里的宠溺。
“越级升迁,我怕其他大臣有所非议。”
“非议什么?”李珏见御医替他包扎好伤口,亲力亲为拿上官服,要替他穿戴。这位御医惊悚异常,却不敢表露。
“谁敢说朕的不是。”李珏轻笑,为戴好正冠帽,束绳时不忘揩油,在他的喉结上好好摸了一把。
今日后李珏,才算真正坐稳了大梁帝位。
太后通敌,朝野震惊,自御林军杀回皇城的那一刻,罪名便已落定在了她头上。国母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自尊心和百官激愤都不允许她再活下去。
丹心殿内被扫除干净。
次日,上朝的百官无人不知道昨夜这里发生的惨剧,他们衣装整肃,神色凝重,多日不曾入宫,今晨却显得更精神焕发。
李珏在簇拥中上台,只是身边不再是黄德海,而是御前带刀的戚家将军。
戚英配合皇帝吩咐,摸了摸腰间佩刀,如同威慑。场下百官,头一次来得如此整齐,见之无不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伏。
李珏说了句“平身”,目光炯炯,落在抱病已久的元中常身上。他如芒在背,立马出列一跪,措辞道:“陛下,臣有事要禀!太后娘娘滥权谋利,私造炮房动摇军政!臣亦有罪,受太后胁迫,一时鬼迷心窍为她所用!”
不愧是三朝老臣元大人,论厚黑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哐哐三个响头下去,脸不红心不跳道:“臣特奉上太后账本,望陛下彻查此案,还汴京太平还大梁公正,臣愿戴罪立功以求陛下宽恕!”
“……陛下,自行决断。”戚英僵直了背,站立在龙椅侧,“不要扯我的衣角!”
李珏只好作罢,不逗他玩儿了。
“爱卿平身。”李珏懒散惬意,手上把玩着的玉柄毛笔,“何必安、徐州济?你二人彻查太后一案,务必将黑炮房销毁干净。至于元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念在你三代佐任的份上,就安然卸任回家养老去吧。”
元中常一个朝拜,高呼“谢主隆恩!”不知感动还是悲伤,大殿上涕泗横流。
积压的政绩冗多,李珏说不日便会处置,最重要的是,他在朝廷百官面前宣布了任命戚英为驻国大将军。
戚英一展衣袍,跪在李珏身前,接过圣旨安然收封,同时还听得他赦免了戚家军五千人的罪籍。
他激动不已,高呼“谢陛下——”
官居二品,位极宰相。
肱骨之臣,卧榻之将。
中书令元中常卸任,这下戚将军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了。
朝廷百官唏嘘不已,但再无人胆敢轻视于他,至于皇帝和将军那点不为人知的关系,知道的也都只好往肚子里塞。
无人理解,李珏骤然起身,一展袖口衣摆下阶走去,穿过百官来到丹心殿外前,堂堂天子竟曲膝一跪!
百官惊诧,亦下跪磕头高喊:“陛下?!这是为何啊?”
“朕有罪——”李珏朗声道,再一抬眼,竟是双目含泪动容至极道:“朕自登基以来,行事乖张放肆,为政独断专行。朕!有愧于先帝,有愧于江山社稷,有愧于大梁的黎民百姓,所以在此,磕头以示请上天宽恕!”
戚英见之一震,心中跌宕起伏。
百官拜服,此行大义,此举大气,竟被皇帝给感动得热泪盈眶,皆抹着脸在一旁忙声劝谏和表示忠孝。
“陛下,是臣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圣人有言,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能自省者。陛下能做到如此地步,此等为人和胸襟下官等拜服得五体投地,我大梁昌盛指日可待了啊!”
戚英一笑,当即亦下跪磕头,对李珏朗声道:“臣戚英,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百官纷纷附和,没得谁没那个眼力见,整个朝堂里尽是一派忠君为国的欣欣向荣景象。
“臣也愿意!”
“臣也附议!臣等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愿佐明君再创盛世!”
李珏终于起了身,天边涌现起一卷残云,他一身冕服,前去将戚英扶起,他二人相视并不言语,双目漫漫山河,携手看去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