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戎州城骤雨初下,瓦檐嘀嗒。
戚英捏着本书,依在窗纱边神游不知所思。直到戚如舟推门而入, 这才合了书回神,低声道:“可是有怀疑的人了?”
“这倒不是。”戚如舟冒雨办事, 湿着身子进来,掸着肩上的雨珠, “只是哥你是如何来的猜忌,觉得我们军里内部有细作?”
“蛮子几次都来得太凑巧,趁我们回防人手薄弱时偷袭,若不是有人串通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戚英来回踱步,托着下巴深思熟虑道。
“蛮子虽然来去无规, 但最近旱季他们必然缺水, 最少这个月也得来个两次。”戚如舟说:“我倒有个法子,不如我们搞一个军备演练,把所有的驻关军都召集起来, 每日只固定一支小队出去巡逻,若是哪天城内出了岔子, 按小队人头唯他们是问。”
“好法子……唉,若是戚家军还在, 都是自己人我也不会这么多疑, 那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如何?”戚英回案桌提笔蘸墨, 写下委用调令书。
戚如舟盯着他,目光灼灼, 放柔了声音道:“好, 都听哥的。”
戚英写好,正要递给他, 戚如舟接纸的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他表情添了些委屈,语气暧昧不明道:“哥,这次去江南,我被沈爹骂得好惨……”
“所以呢?”戚英面无表情,欲拉开他的手。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男人,所以才不敢向你表明心意。”戚如舟吸了吸鼻子,眼里薄薄的泪意,更显得一张俊俏脸庞深情切意。
“说完了?”戚英抽回了手,莫名有些上火,“说完了就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哥……”戚如舟轻唤了一声。戚英却装作看不见,坐上了躺椅仰头看天,摆了摆手示意他快滚。
戚如舟苦笑一声,不似开始的歇斯底里,语气轻飘飘地问:“李珏他究竟哪里好,分明只在汴京半年左右,却抵得过我们朝夕相伴十余年?”
“许是他先入为主了罢。”戚英叹了口气,既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说自话。
戚如舟想起在鄂楼见到那幕,不自觉地攥紧了发白的指节。戚英呆呆地愣坐了许久,才注意到戚如舟已经离开了,这小子没给他带上门,屋外的风雨同落叶席卷进来,凉风阵阵。
他揉了把眼睛,起身去披了件外套,缩进了软榻被子里,犯困却怎么也睡不着。戚英手掌伸去,骤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在雪苑,而指尖这个位置曾有个熟悉的温度,原来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萧敬犯事什么的他才不关心,只是想回汴京城见一见那个人而已。
一恍又是半月。晚秋结束,终于入了寒,树枝们脱下了绿衣。也没有鸟儿枝头啼叫。
戚英近日腿疾发作,同沈逸一路,才从医馆扎了针,正揣着汤婆子散步回屋,忽地被两匹快马给截住,戎州新任刺史陆长安衣整肃然,一脸焦切翻身下马对他道:“戚将军,你可知陛下病重,命太后监国一事?我本也是不信这些闲话的,可我一在汴京为官的好友,说陛下确实已近半月没上朝了,并且还亲眼所见太后最近异动频繁,屡屡宴请三品以上的官员亲眷宫中相叙。”
“这,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沈老将军呵呵直笑,但对上他家英哥儿渐变的神色,才隐约觉得事态有点不对劲起来。
“陆大人先不要妄自揣测,事发在汴京我等外官不好加以评判。”戚英久经邬思远熏陶,终于也学会了三思后行这一步。
话虽如此,但赶回去找先生的戚英,神似丢了半个魂儿似的慌张。
“依皇帝那个性子,即便是病得再厉害,恐怕也不会让太后监国。”邬思远还没听完,便已先下了结论,“不过我们也不必操那个闲心,朝中还有元中常、韩世钟、孟正堂、何必安这些老臣把手,太后即便真有心做点什么也不会那么容易的。”
“那我们就袖手旁观?”戚英语气平静,指尖却在膝关节上发抖,分明一副坐不住恨不得立马策马上京的做派。
“依我看,还得再等等,且看汴京那边。”邬思远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道。
“等不得啊,消息都是冒死传出来的,太后已在宫中下了令,严禁走漏一点有关陛下的风声!”陆长安一拍桌面,一个嘴快脱口而出。
“这,无非是皇帝生了个病,怎么还捂着嘴不让人说?”戚如舟双手环胸,依在墙边,漫不经心地说。
“这说明太后有异心!那我们更应该即刻上京!”萧敬待够了戎州,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几人七嘴八舌,三言两语起了些争执,只戚英一人保持沉默,他盯着门外目光空洞,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骤雨。
良久,他终于语气淡淡地开口:“无论陛下是否病重,既已严重到不能上朝,终归是要见到人我才能安心。”
“……”
天雨渐大,雷鸣阵响。入夜,万家灭灯,戚英一身黑衣笼罩在雨色里,牵着一匹马悄悄地靠近了城门。
“什么人?!”还不待戚英走近,一声厉喝自前方传来,手提灯笼亮起,他看到眼前缓步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陆长安见到他并不惊讶,反而有些意料之中,他憔悴地笑了笑:“将军,我就知道今日的消息定会让你坐不住。”
戚英还没来得及问,他便一扬灯笼,自顾自地朝县衙有去,“跟我来吧戚将军,会见到你想见的人的。”
尾随陆长安进了戎州县衙,却不料去的竟是地下监牢,除却腐烂和血腥味,空气中还有略微的药气。
戚英心里的不安,在见到李珏的那一刻得到了证实。
那从来意气风发的皇帝,此刻却羸弱得像将死之人。脸色青白,眼眶凹陷,不知受了什么样的伤昏迷不醒,穿着分不清颜色的粗布麻衣,躺在草塌上。
“他……”戚英喉咙一哽。
“陛下性命无忧,他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只是一路躲避追杀,再加上奔波劳碌,这会儿睡下了而已。”陆长安回答。
“那就好。”戚英松了口气,“陛下究竟遭遇了什么?”
陆长安进一步解释说:“陛下在信州出游遭遇了贼寇,事发突然陈霸将军未能救下,于是第一时间传了青鸟告知于我,下官也是不日前才得了陛下的行踪。”
“今日陆大人没在人前直说,可是陛下的意思不要透露?”
“正是。”陆长安目光凛凛,口吻严肃道:“戚将军,陛下只信赖你,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么?”
“难道真是太后所为?可有确凿的证据吗?”
“正是没有,所以太后的行为,才显得愈发可疑。”
但若真要怀疑太后,实则又显得多疑,皇帝陛下受难失踪,身为国母必得稳定大局,总不能讣告天下皇上不见了,那震惊百官必然使得朝纲混乱,如此看来说皇帝病重倒是不失为一个恰当的借口。
只是后一件事,召集三品以上官员亲眷宫中相聚,则显得无关紧要多此一举了:要知道只有她有篡位之心,才会做出挟亲眷以令百官的行为来。
陆长安又答了些戚英不痛不痒的问题,说是手头上还有公务要办,这便走了,只留下他一人与李珏独处。
戚英坐在草塌边,看向憔悴不堪李珏,发现他仿佛深陷梦魇,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他抚手去擦拭,却被忽然惊醒的李珏抓住手腕,力道极大,也是惊疑道:“谁?!”
“是我,陛下。”戚英温声道。
“你……”李珏看清了来人,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低声喃喃道:“是你,是你。”
戚英被李珏抱住,他的头抵靠在戚英肩上,轻轻的颤抖。头一次,那个不可一世的人,好像回到了儿时依偎在母亲怀里那样,寻求着慰籍。
“戚英,朕是不是,很没用……”李珏声音沙哑,抓住戚英手腕的力道不减。
别怕这两个字,戚英开了口却没说出,他觉得李珏不会喜欢,他的面子不允许听到这两个字。但他仍要让李珏宽心:“陛下,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李珏没有吭声,他不适这种情绪,显然是个没有示过弱的人。
真是难得,皇帝暗自苦笑,还以为总是运筹帷幄,自己竟然也有大意的时候,落得个这般狼狈不堪的局面。
李珏声音闷闷:“我在想,当初你被废了双腿,还被革职打入罪人监,是不是也是这种滋味?”
听他孩子气般的发言,戚英反而有些好笑,放缓了声音问道:“陛下觉得这是什么滋味?”
“真是…还不如死了。”李珏赌气似地说:“连睡的床都不是软的。”
太丢脸了,哪怕是作为瑜王之时,李珏又哪里过过这样的日子?
堂堂一国之主,离了汴京城,就一无是处起来,竟也风餐露宿,赶往戎州的路上,竟连马车都坐不起,看尽了小人的嘴脸和颜色,活得实在是憋屈。
戚英听这口吻,眼中笑意更甚,想他李珏饿肚子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找画师画下来裱上。“是啊,陛下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待微臣找到那幕后黑手,定为你报仇。”
“……你在笑我。”李珏抬头,眼神危险。
“没有啊,哪里会。”戚英一脸无辜,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陛下要不,住去你送我的那栋宅子?”
“不去,我是那等矫情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