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喜欢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以至于他不能容忍, 自己有什么弱点,即便他在乎戚英,但从某种方面来说, 他也不担心他会成为自己的软肋,戚英是能站在他身后而不是需要他保护的人。
他有些排斥, 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戚英的坚韧超乎了他想象, 李珏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会因这点小事而羸弱。
“你别动,我这就过来。”
李珏听声辨位,一句话说得若无其事,他脚下探着踩上了实地,小心地松了口气后又继续向前。
他或许是拧巴, 但他不想告诉戚英, 示弱从来不属于他的词典。
但戚英仍握上了他的胳膊,“陛下,走吧, 夜深路滑,我扶你过去。”
李珏点头不语。戚英想问, 但是都不好开口,他知道他不说自己也问不出来。
他视线清明, 看向风景婆娑。这一片都是李珏的心意, 戚英知道李珏有眼疾, 但却不知究竟到了哪种地步。
花草树木,二人漫步其间。
戚英顾忌他面子, 循循善诱道:“陛下, 那边有昙花一现,你瞧见了吗?”
“你少诈我话。”李珏一笑, “这宅里一草一木,皆是我挑选来的,哪里来的昙花?”
戚英无奈,“玩笑不得了。”
“你想问什么?”李珏心情甚佳,探手摘了片叶子,往戚英头发上一放。
他动作实在幼稚,戚英臊得没边,“你到底能不能看见?”
“能啊。”李珏道:“每次亲你都能找准。”
戚英哼了一声,直接上手取了他的叆叇,用唇语说了声白痴,又道:“你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你肯定骂我了。”李珏眯着眼睛。
“说说,我骂的什么?”戚英眼睛弯弯,就是要考验他。
“……”李珏掉头就走,穿过假山往廊庭下走去,“走去吃饭,鄂楼的小厮该到了。”
戚英追上去,小声念了句定安,又问:“你既答不出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的眼疾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怎么?”李珏脚步不停,态度已不好起来,他就是这样个臭脾气烂性子。
“怎么?什么口吻。”戚英拉住他,“我关心你!我关心你怎么了!”
“……”李珏看他,平平道:“别闹。”
终究是小别胜新婚,李珏没跟自己吵起来,戚英觉得他已经有很大的改变了。
“我……”戚英真是服了他这话。
没见过他这种病号,快半瞎了还藏着掖着。戚英没好气跟上了他,一手肘揽上了他胳膊说:“不说算了我反正知道,陛下少把别人当傻子。你在我面前,何必装模作样,陛下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我……”
李珏打断他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成鳏夫的。”
戚英一笑,溜达了下他胳膊,说道:“娘子大可不必这么咒自己。”
李珏也笑:“瞧把你给乐得。”
戚英小心翼翼地问:“哎,说真的,陛下你的眼疾,可会影响日常朝政?”
“我原以为你是关心我,结果竟还是……”
“大差不差嘛。”戚英俏皮地说。
李珏锤了锤额头,“没多大事,一阵阵的,歇息好了便是。”
戚英伸手,给他揉太阳穴,“积劳成疾?你才当皇帝几年啊……太体弱了些。”
“好哇。”李珏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体不体弱,今夜塌上见分晓。”
“……鄂楼的小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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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英跟李珏一走后,邬思远便注意到,原边关所在的驻关将士被更替了,都换上了些未见过的新面孔,戎州刺史也只是说下了旨来不知何故,所替换的下去的人也是毫无规律的。
邬思远奔走出门,想去寻戚英何在,路上偶遇一跑腿的小厮,说是给一新来的大户人家送吃去的,这心眼颇深的先生也猜中了其背后是谁,便使了些钱说是自己去替他跑一趟。
戚英不知李珏,可朝中等事,邬思远却看得明白。
皇帝这一趟来,邬思远总觉得他有所谋——太后陆续被折翼,高国公也接连遇冷,自水贼一事后李珏朝中威望日盛,现在朝上的确是他李老三的东风在吹了。
三司会审,柳严的确有罪无过,明面上让他告老还乡,背地里派人又是暗杀,连人家无辜妻儿都没放过。工部尚书秦士勉仍被罢官免职,哪怕之前他是李珏派过去的人;其后他透露的潍水一带有腐败官员,都被朝廷一一笼络或死或问罪,连坐上千人称一句“潍水政变”都不为过。
降低赋税、按户分地、提倡稻种,民众的确是对皇帝一片叫好了,可朝官可谓是人人而自危,上朝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已持续几月了。
文官局定,李珏定想整治武官,如今天下安定他怕的就是拥兵自重,孟报国无辜至极被关大理寺是杀鸡儆猴,朝中二品官戚将军名声是变了又变,这些事邬思远是跟戚英提过的但他不在乎。
邬思远这才惊觉,他其实从未认识过李珏,只是曾经远远地见过……当年那个为母求医的小王爷,在永惠宫雨夜里跪了整晚一声不吭,等到第二日纳兰氏放了刘贲出来还微笑言谢。
他当时就该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不是痴闷,而是隐忍。
如今看来,戚家老爷子跟错了人,他邬思远又何尝不是瞎了,当年的李禧也不是皇后亲生,也无非是记在皇后膝下的长子而已……
叹呐,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邬思远叩门,开门却迎面遇上了戚英,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凝固,犹疑问道:“先生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来不得?”邬思远将食盒递给他,跨门而去没见着李珏,打量起着满屋子精巧的来,“呦,皇帝这是打算在这儿建个行宫,有空就来这儿跟戚将军玩玩?”
他语气中嘲弄太过明显,戚英的脸色难看了下来,他扣紧了手里食盒的把手。“绝对没有,只是陛下他身份贵重,以这样的宅子当个幌子罢了。”
邬思远斜眼看他,眼里的愤转了又转,还是换作了柔声劝慰道:“山儿啊,怎么还不懂事,你都已二十了,他李珏都又娶了几房妾了,你怎么还做着梦呢。”
戚英一笑,只淡声道:“先生,不管有没有李珏,我是不愿再娶的。”
“我哪里是指这个?”邬思远一甩袖子,他指了指这宅内,“我是说……这些个建筑,青州的琉璃瓦,江南的长廊亭坊,哦还有些个贵重的花草,更别说就凭李珏的手笔,指不定里头还有什么奇珍异宝,你、你该不会是就甘愿呆在他这金屋了吧?”
“先生……先生何处此言啊?!”戚英急了,“陛下他是有意赠与我,但我是不打算要的,更何况我忠君从来不是因为……”
“眼见为实。”邬思远面色凝重,“我不是曾教过你么,说的没有做的管用。”
戚英心里难受,轻声喃喃道:“先生……我也问过你,问你今后如何打算,我知道你是不甘心只当个乡野村夫的,你何不就对陛下服个软……?”
“我是不甘心!”邬思远突然大声,“我也是恨你不中用!”他说了后亦是觉得口中失言,有些眼神躲闪地看着戚英,“不,怪我,也怪我……我没将你谋算上更好的位置,受制于人,寄人篱下,卖身求荣,这……这都是你先生没有本事。”
“没有,先生。”戚英心里也内疚,他竟才知道原来邬思远,竟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他去握住了邬思远的手道:“邬先生,你不必,也无需再为我觉得委屈,一开始我的确也受掣于李珏,但他……他也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至、至少是对我……”
戚英为难一笑,“这天下之大人流熙熙,能结交相识本就缘分,还能互相牵挂实在少矣。多少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多少人萍水相逢相见恨晚,我跟他……真的,挺、挺好的。”
邬思远有些哑然地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心甘情愿不是假意。
戚英已说红了耳垂,一边还余光撇了眼身后,确认了李珏不在就好,倒是对邬思远坦明着心意,“李珏他,他确实有不好的地方,但陛下也有为难之处,我大可忍一忍他就过去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邬思远也是难以评价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也不像承认他们二人,也不像从前那般排斥,就只是陷入一种沉默。
“也罢……”邬思远道:“我只来告诉你,陛下来这一趟,不只是为了送你宅子,他已换了长城边防人手,不知道背地里打的什么算盘呢。”
“那就不劳邬先生操心了!”李珏的声音突然传来,戚英微愕不知他何时来的,实在是因为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感到拉不下脸。
李珏过来,先对戚英解释,指尖勾着他的耳发,说:“只是普通的兵卒调配罢了,戚将军不是有心试探突厥么,朕便挑了些手脚利索能吃苦的,才好给拨给你使唤受用不是?”
戚英别着头,不敢跟他对视,“多谢陛下体恤。”
“……”邬思远尴尬不以,上了年纪的人确实受不了这样腻歪气氛,他总觉得李珏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戚英给吃了。——还有,他看走眼的不只李珏,还有戚英,这是真真的死脑筋一颗心,咬定了谁都掏心掏肺的孽债一个。
“好自为之吧!”邬思远一甩袖子,气得一脚踹开了门离开,配合着响亮的咚声扬长而去。
戚英松了口气,就绷着神经又对李珏,道:“陛下,你别生邬先生的气,他性子就是这样直爽的。”
“我在乎他做什么?”李珏只笑。
戚英放心李珏并无杀心的同时,亦为邬思远的前程点了蜡,只怕陛下是再无用他任职之心了,不提也罢。
“你方才说的话……”李珏凑近他,眼里荡漾,“我都听到了。”
戚英察觉,他心情真的大好,许是朝中诸事向好,他来这两天都气色颇佳,也不怎么摆架子甩脸色生气。
“嗯……”戚英点了点头,生硬地转移着话题,“先吃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