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日烈阳高挂, 旗幡飞扬惊鸟,汴京郊外的屯兵校场人声鼎沸,曾经从未像今天这么热闹过, 皆是选武令允黎民百姓进场观赛的缘故。
既分三试,自然要跑三个场地, 内堂、擂台、马场,按颜九真拟的草案, 要做论题文章一篇、对擂两人次以上、最后还要展示马术,综合此三类由官吏得分,再自上而下排名选出魁首。
参与其中的有近五十位武官,除却能上前朝的五品以上,剩余三十来位的全是年轻小将, 戚英在他们看到了战意。
他自出现在校场门口, 许是手脚上镣铐过于抢眼,便发现自己引得一片视线,至门口在守卫处报上名来, 那些个小将更是对自己指指点点。
身为梁帝的李珏反而还没人认得出来。
但是他不用去证明,黄德海出来便迎了过去, “陛……”李珏瞪他一眼“闭嘴。”然后疏远客套地演了起来,“黄公公, 我乃祁家三公子, 敢问擂台可有容我等小民可以观战的地方吗?”
黄德海嘴角一抽, 正是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是该趾高气扬地好、还是该低声下气地好……校场看监萧敬便过来了, 他是冯广川自战中收的义子之一, 虽为六品武将但却未临战场,得皇帝任命如今是御林军教头。
李珏残害手足当夜, 这人也在他的阵营为卒,虽然没出上多大力,但却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主,他见皇帝着常服便了然,过来附身就是一礼说:“见过这位公子,选武令各项仍在就绪,可是需要我带您去歇息?”
“先去内堂,把他也带上。”李珏下巴一抬,指了指门处的戚英,下马也挪了步子过去,瞧见他正写自己的名字。
戚英,戚连山。
李珏在他那个‘连’字上停顿了很久。
他望了眼戚英,这人很认真的样子,一点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而后搁了笔谢过门房侍守。萧敬过来与他招呼笑道:“久仰大名戚将军,我乃御林军教头萧敬。来,我带你进内堂,工种号梦白推文台选武令第一试马上要开始了。”
陌生的善意总是来之不易,戚英见这人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亦是被打动同样也是被感动,回礼笑道:“多谢萧教头。”
他跟上萧敬一行前去,查看着这校场的同时,亦注意到了这里的布局,竟和罪人监有异曲同工之妙,“萧教头,我竟发现这校场的布置像极了罪人监,你可知这是为何啊?”
“将军不知?罪人监前身就是屯兵校场。”萧敬又说,“对了将军,你不是我御林军的士卒,大可不必教头教头地唤我,我一介只会喊打喊杀的小吏,连真正的战场都没上过,跟将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这么称呼实在是折煞我了。”
戚英不以为然,说:“哈哈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将军,我现下无非就是个挂名罢了,除却这身铁铐罪证我亦是一无所有啊!”
听得他将自己当作笑谈,萧敬无奈地笑了笑,觉得戚英是个豁达的人,值得为友有意交好道:“我与将军同岁,你唤我景烨便是。”
“好景烨,我字连山。”戚英抬手抱拳,动作有些僵硬,手上的链子刷啦作响。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可能是武官的惺惺相惜,总之李珏连半句话也没插上。
迎面走来冯广川,还有元中常、何必安三人,他们亦也是在吵嘴着什么,后面尾随的颜九真、宋明道两小官亦是静默无声。
“这策卷都印好了,第一试都快要开场了,元大人怎地又说临场改题?!”冯广川忿忿道。
何必安也是不满道:“是啊,这荆州被燕丹夺去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拿来做议题正是激励大梁男儿奋发的大好案例,什么叫折辱我朝国威、扬外邦志气,一个议题而已哪扯得上什么情怀,我不赞同元大人这话!这议题来不及时间去改!”
元中常走在前面,正瞧见李珏迎面而来,亦是松了口气般,“陛下,且听老臣一言呐。”而后便见着戚英与萧敬两人,“二位武官可是要参加选武令的?那这话题你们还是回避地好。”
萧敬听了半截,说:“元大人,既是要改文策议题,让我们听听也无妨吧。”
“听听罢。”李珏对元中常问道:“原议题是:‘探荆州军机要塞被三万燕丹羽使军一败其究’,颜大人你倒是先说说,当初想到这议题并采纳用之是何深意呀?”
颜九真:“微臣斗胆,燕丹侵占荆州十余年,国之要塞失地未复在前,突厥蛮人骚扰戎州在后,正是大梁国威沦丧之时,以此议题正是激将之用,抖擞吾国男儿士气昂扬,让他们正视历史勿忘耻辱奋发以图强啊!”
宋明道:“颜大人言之有理,圣人有语以史为鉴,臣赞同这个议题。”
“你二人少在这里一唱一合!”元中常固执已见,“荆州一战乃是大梁之耻,刺史赵正怀临阵脱逃,甚至是将整个八县腹地拱手让人,如此难看的败局连史官都要哭着写,你俩个堂堂新科二甲还好意思说以史为鉴,圣贤书大孝经读多了把脑子给堵住了?!”
戚英心头惊叹:好、好会骂!不愧是位同副相的三品尚书令元大人!
场面一时有些焦灼,李珏突然觉得心很累,示意戚英和萧敬说:“算了,你二人先下去,这议题恐得再商议商议。”
于是萧敬便领着戚英告退。
他二人径直走了前厅,这里也正是校场的群英,素日里用于御林军开会的衙堂,里面陈设了不下数十张宴桌,上面摆了各色的茶果点心,周围或多或少地围着些人。
由于戚英身上的东西实在刺耳,手脚并用着摇得实在伶仃作响。
他一过去,便见得回眸,然后是非议无数。
“哎你瞧那人怎么回事,脸上竟还有的铁烙印,带着镣铐的怎么来比武?”
“小声些那是逆党罪臣,守关的那个戚家戚英,陛下特地让他来将功抵过的。”
“那他打得过吗?怕不是来丢人的。”
“哎你赌不赌,有人在那边坐庄压魁首,瞧见他身边的萧敬了么?我压了他三百两银子,他可是御林军总教头,还师承二品镇国冯老将军。”
“戚英他爹不也是二品骠骑?我倒想看看他们俩打一架论个输赢。”
汴京城诸多王公贵眷,今日竟过多或少都来了遍,可惜久居边关的戚英一个也不认得,倒是萧敬熟络地与之打了照面。
“你可有熟识的人?”萧敬问戚英,“我听说你不是有个亲眷,哎……在那屏风后面你看!”戚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戚姝坐一群女眷在中间,只自己吃茶似与她们格格不入。
“你竟也认识戚姝?”戚英只觉得这人厉害,竟能师承冯广川将军,既是八面玲珑又是一军教头,看来自己得想办法跟他熟络熟络。
萧敬一针见血道:“连山忘了,她已然更姓为李了,怕是更不会认你这罪臣为兄了。”
“你这……”说得戚英竟无法反驳。
但是他心有疑问,还是念及血缘亲情,便小心挪步靠了过去,还没靠近便听得那桌议论:
“哎呀李新贵你快看啊,那不是你那罪臣哥哥吗?”戚姝抬头一看脸色微变,看到能站立的戚英露出惊喜之色,但看到他身上的铁链拷后又露出错愕恶色来。
德郡王府李赫多子女,正室因病去世留下一对儿女,续弦又诞下二男二女,又多了个更名为李姝的义女。
戚姝闷声道:“我说了!不要叫我李新贵!”
李新贵,是两个庶姐姐对她的笑称。李赫续弦安含霜之女李兰菱和李兰莘,她们那脾性尖酸刻薄的娘,教得这两闺女也如长舌妇般。
王府正室李烁阳乃先帝姐姐,带的女儿李兰芝却软弱胆怯,身为嫡女却被两庶女打压不说,又因年少时生了闷痘毁了容,现下走到哪里都带着面纱畏头畏尾。
她悄声劝:“兰菱、兰莘,不要这么说,李姝她是你们的妹妹。”劝了当没劝一个样。
戚英还没开口,就听得她们吵了起来。
李兰菱白她一眼:“要你管麻脸婆,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还好意思跑出来吓人。”
李兰莘捂嘴忍笑:“哎呀兰菱你别说话,你一开口我就想笑。大姐姐急着把自己嫁出去,这才愿意出来走动的,不然你以为她乐意被父亲责骂?”
“你、你们……”李兰芝气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地红了,倔强的含着那泪珠子不肯掉。
“你俩个又算什么东西?”戚姝翻了个白眼,指着李兰菱鼻子,“你个猪鼻子,还敢喜欢高家小侯爷,写的情书那字跟鬼画符般,难怪被人家退回来那么多次。”
“你,李兰莘,你笑什么笑?”戚姝又去指她的嘴唇,“嘴巴那么大,十个鸡蛋都塞得下,你还好意思说大姐姐,也不把自己那大门牙收收,我看以后谁敢娶你这个长舌妇。”
她说得不快但抑扬顿挫,也记着收住了声音,听起来只像是在唠嗑家常,但却把两个庶姐姐气得暴起,较为急性子的李兰菱一个拍桌。
朗声怒骂:“戚姝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你也知道她姓戚!戚英心头怒喝,但没机会说出口。他去拽了戚姝的胳膊,把她带至身后竟在护着,然后对两李姓姑娘颔首致歉,道:“对不住两位李姐姐,是戚英久居关外,没能管好我家姝妹,给你们德郡王府添麻烦了。”
戚姝甩开他手,“戚英这有你什么事?你跟她们俩说什么对不住?”
她搞不懂这个滥好人,分明是个监下囚还来逞能,况且自己也没对他示好过,她宁可再呆在王府熬一熬,也不想就真成了戚家罪臣之女。
戚英只坚定承诺,道:“这次选武令我一定夺魁,到时候我也带你去戎州。”
妹妹是被迫改姓的,她方才说自己讨厌‘李新贵’这一称呼,这个行为给了戚英一个信号,让他以为戚姝还是把自己当作戚家人的。
他记得初见戚姝时的眼泪,是怨恨、是愤怒、是不甘,戚英这才明白她在王府过得并不如意,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没尽到兄长的责任。
“你……?”戚姝瞪他,看他不似是在说谎。四下一扫视,她发现因为方才争执,好些人竟关注向了这边,人多眼杂实在是不好说话。
戚姝撇了戚英一眼,“换个地方说话。”她本来想一走了之,但是见他手腕被铁拷得发红,还是心软地去搀扶了他胳膊。
“随我来吧。”萧敬竟贴心地领了路。
行至空旷马场,视线开阔明朗,正值明媚阳光,有几个士卒装扮的人在忙碌,佝腰拿着撮箕在除场上的杂草,他们见着萧敬后笑着招呼了声。“教头好。”
萧敬顿了步子,“既是你们叙旧,那我还是不听的好。”这确实也是个知礼的人。
见他走开,戚姝亦终于说话:“戚英你腿怎么好了?还有你既来参加选武令,想必是以五品少将的身份,又何必再带着羞.辱人铁镣铐,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除了陛下我还能得罪谁。”戚英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你跟那些个李家姑娘……也罢,你既都说了不喜欢郡王府,那自然也不稀得给她们好脸色。”
“你……”戚姝听得他是为自己说话,不由得心里暖意骤起,接着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嗯?”戚英看向她一笑。
“我且问你个事。”戚姝小声说:“你一定要如实地告诉我可好?”
“好,你问。”
“你先答应了我再问好不好嘛。”
戚英见戚姝撒着倔的样子,倒还觉得这调皮有些可爱,也是难得寻到了些身心的归属感,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好。”
“那个……”戚英咬了咬唇,瞪了瞪眼睛,“陛下在丽姝台见到的面纱女是不是你?”自那丽姝台乐娘说自己像,戚姝便开始隐约地猜到了。
戚英惊愕,嘴唇微开,半天没合上。
戚姝见他这样,心说一定就是他了!她亦也是惊喜至极,便一股脑全盘托出了说:“我猜你有你的理由,但遇到陛下定是意外,要不然你后面一连半月,也不会不敢露面承认自己,你绝对是不想入宫为妃的。干脆……干脆,就让我替你把握这个机会好了!”
反正陛下也已经认为是她了。
戚英不知道她已先入为主了。但戚姝的确是说得没错的……不过他没料到戚姝这么做的理由。“你这是心悦李珏,还是只因他是皇帝、想入宫为妃的缘故?”
不管是哪一种答案,其实戚英都不愿听到。
“都有。”戚姝抬头,目光坚定,无所畏惧,“我想成为他的妻子,亦想成为大梁的皇后,这是我的愿望。”
戚英皱眉劝她:“帝王多心,中宫有主。你这两个愿望太不切实际,我不想你一生都困在这上面。我不会同意。”
男人都姑且三妻四妾,更何况他李珏身为皇帝,不纳个三宫六妾几乎不能,太后不管臣子的唾沫都要淹死他。
戚英知道女子不易,他不愿戚姝为了个多情客而暗自神伤,也不愿她为了那名利场而撕得头破血流,女人之间的厮杀跟男人之间的战场没什么区别,都也是要命的。
“可他已经认定是我了。”戚姝不是胆怯的表情,而是充斥着野心与疯狂。
她很失望戚英不支持自己,语气变得犀利又危险,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你别怪我抢了你的东西就好。”
戚英眼皮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为什么姝妹?”他不是怪她,哥哥就是搞不懂妹妹,“我觉得你这是在为难自己,女子本可以不用去活得那么辛苦,寻得良配能共度余生亦是我们男子所愿,谁又愿意一辈子都在名利场上勾心斗角呢?”
戏,总是有唱完的一天。
人,终究还是要落得归处。
戚姝却摇了摇头,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哥哥,你不了解我。女子又何尝不想建功立业,只是我选的路偏偏是这条罢了。”
她伸出那只带了护甲的手,摊开做掌然后又紧紧握住。“我从来,都是把命把握自己手上的。”
“我不会阻止你。”戚英冷声,但是又道:“但我也不会帮扶你,我只希望你能放弃。”
戚姝狠声:“可我不会放弃。”
戚英对上她的眼神,无力地叹了口气,却又还是软下心来,“也罢,姝妹,我是你的兄长,不管怎么说,我亦是你的退路,这是我欠你这么多年的情。”
退路?这条路是不能退的。
戚姝已经决心拿一生去赌了。
但是戚姝很感动,也很庆幸是戚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不需要也不稀罕这罪臣能帮上忙的,听戚英这么说至少她可以不用再防备他。
“还是多谢哥哥。”戚英再看戚姝,湿润了眼眶,然后抹了抹眼睛,她终于如找到家的孩子般,释然又发自内心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