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这是李今安第一次听见萧竹说话，缓慢却很稳，可答案却让他意想不到。
萧竹神情不知何时恢复了淡然，他重新低下头，手指碰了碰无深垂下的衣服，无深侧目看下来，他悄悄比划道：“他试探我，我不想回答。”
无深翻手拍拍他的手指，让他放心。
“那你为何会有这把剑？”
无深替他答道：“李兄，萧竹从前同我说过，给他剑的人是他家中一位长辈，那位长辈，应当就是你口中所言那位。”
“客官，您的面到咯！”
李今安还有困惑，还未出口，小二率先端着四碗面上桌，恰好打破了这种质问氛围。
“这三碗是加了鸡蛋的，小师傅，这碗是您的素面。”
无深：“多谢。”
几人都拿起了筷子，方才的对话却没因为小二的打断就此结束。
无深拿着筷子还没吃，坐在对面的李今安果然按捺不住，目光从那碗盖着鸡蛋的汤面上抬起，与无深对视，连一边师妹轻轻拉动他的衣角都没能阻止：“可当年天心门上，只有萧师兄与妖成了......”
“李兄！”无深双眸中充斥着危险，他将碗里一块蘑菇缓缓夹入李今安的碗中，“吃面吧，李兄。”
柳萝再次扯了扯李今安的衣角，轻唤了声“师兄”。
李今安似是如梦初醒，躲避开无深的视线，深深呼吸，他环顾四周，看到没人注意到他们，才松了口气，赔了不是。
如今世道并不太平，魔界不稳定早已不是秘密，因为妖与魔极相似，修士总会对他们有极大恶意，好些不讲道理的修士，只要看到了，就会将其讨伐。
这儿离天心门近，过路的还是回宗门的修士都不少，倘若被人听到些什么，可能会惹上些麻烦。
“无妨。”无深夹着碗里另一块蘑菇，用蘑菇拨弄着面汤，把油拨开，“什么妖不妖的，没有的事，对吧萧兄。”
萧竹抬抬眼皮，他刚刚看到无深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几块蘑菇给李今安夹了一块，没应他，只把碗里的蘑菇一并挑了出来，全送到无深碗里——反正他也不爱吃蘑菇。
无深不知道，开始以为他是为了补自己给了人的那一块，直到看见他将自己碗中所有蘑菇都夹来了，才发出疑惑：“不吃蘑菇？”
萧竹摇摇头，表示不吃。
萧竹夹来的蘑菇挂了鸡蛋的油，无深看着微微皱了皱眉，像是怕被发现，眉宇很快松开。他吃掉方才就夹在筷子上的那块蘑菇，其他的都浸到面汤里，汤把蘑菇上的油洗掉了，可油却留在了整碗面里。
他有些无奈，侧目看了眼萧竹，看他吃得欢，兴许是没想到鸡蛋也能属荤菜，也没想到和尚连鸡蛋上的油都不碰，这才给得没有顾忌。
无深拨了拨面条，油混在了汤里，吸附在一些面条上，面条被送入口中。
算了，不挑了。
***
今日有雨，吃过早饭后雨势还是那样，说不上太大，又小不下来。
雨没停，驿站内还是有不少人要赶路，店家借此做生意，摆出蓑衣和纸伞，卖的价格要比城里贵上一些，但急着赶路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买，骂骂咧咧的离开。
李今安和柳萝是其中，不过素养让他们没说出一个脏字，只低声抱怨了句比城里卖得贵，又安慰自己说店家在荒郊野岭做生意不容易，遇雨卖伞，是聪明的。
兴许是无深的敲打有用，又许是他们观察萧竹确实与普通人无异，没有半点威胁，一顿饭后，还是如饭桌上那样称兄道弟，先前那点儿警惕早已消失不见。
几人在门口简单道了别，萧竹回到房间，无深则找店小二去——他要借厨房用一用。若在房里熬药，不仅会有烧了房间的风险，而且药的苦涩味儿会弥漫整间驿站，留宿此处的人，可不见得每个都闻得惯这味道。
药刚熬上，无深先到房里找了萧竹，给他含着一片药材，又返回厨房去盯着炉子。
若还在园子里，他倒不必守在炉子前看着，可这是在外边，凡事都得警惕着，更何况是要入口的东西。
药熬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无深端着碗回到房间时萧竹正躺在床上，大概是等人着实无趣，这才睡了过去。
无深把药放在桌上才去把人叫醒，这回只是浅睡片刻，醒了后的萧竹并未像今早那样朦胧，揉了揉眼睛就坐在桌边，吐出那片药材，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觉得喝了这一碗，后面两天估计都没什么食欲了。
解决方法当然只有他的蜜饯。
萧竹掏出包成一团的油纸，有些犹豫——蜜饯没剩下几颗了，到下一个地方也不知还要多久，路上定是还得再喝几服药，再加上他嘴馋时要吃，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喝完再吃。”无深看他拿出蜜饯，以为他是要先吃后喝，抬眼细看，才发现他居然在数里头还有多少，莫名有些好笑，“别数了，吃吧，过两日到城里给你买些。”
听他所言，萧竹看他时眼里似乎闪过一些光亮，手也比划起来：“还有两日我们就能到下一个地方？”
“本来一日就能到。”无深说，“可你看外头雨势不小，店家卖的蓑衣和伞也不便宜，倒不如等明日好天再出发。”
“若明日还下雨呢？”
无深被他问住了，一时无言。
萧竹继续比划道：“我观察了，两件蓑衣和一把纸伞，比我们住多一夜还便宜。多住一夜，不如冒雨出发。”
“但我不缺这点银子，等天好了再出发也无妨。”
萧竹不比划了，闷闷不乐地低下头，看着桌上没几颗的蜜饯，心里念着的都是这即将要吃完的蜜饯，失落显而易见，似乎那点儿甜今日就要消失不见。
“行行行。”无深被他这模样打败了，手指往药碗旁的桌上点了点，“先把药喝完，然后准备启程，到地方就买蜜饯去。”
萧竹这才乐呵起来，药喝得也干脆，一碗下肚脸都要跟着药黑了，随后一颗蜜饯入口，才缓了过来。
既然里下个地方不远了，他也就大方多了。
他端着那几颗蜜饯的油纸，往无深面前递了递，伸出一个手指，想了想，又伸出第二根——你可以吃一颗......两颗也行。
无深不买账：“不吃，甜腻腻的。”
萧竹放下蜜饯，比划：“你先前吃过。”
“所以我说太甜了，你留着自个吃。”
萧竹只好把蜜饯收好，心中腹诽：居然有人不爱吃甜食......
骤然间他又想起近日自己见的人中，好像没几个像他一般爱吃甜食，不由疑惑：难不成只有我这般喜欢吃甜的？
一颗蜜饯吃得只剩核，萧竹心里想着，手又捏起了一颗，还没拿起来，就被人拍了手，蜜饯又掉回油纸中。
“不可多食。”
萧竹抬头看向无深，无深继续道：“嗓子还没好全，且多吃甜食会坏牙，今日吃了一颗，已经够了。”
萧竹只得愤愤收好蜜饯，侧目偷偷瞪了无深一眼，怕被发现似的匆匆收回。
这人怎么和老妈子似的，这么爱管着人呢。
...
两件蓑衣一把伞卖得贵，但也没有再吃两顿饭、再住一晚要贵。
临行前除了蓑衣和伞，无深还买了几个饼——馒头吃了一路，吃得有些腻了。
外头又陆续有人到达驿站，驿站大门里外都湿漉漉的，小二铺了好些干草，才没让堂内都湿透了。
他们在角落穿好蓑衣，萧竹比划说要走，无深却没急，侧着脑袋看看萧竹那被蓑衣遮住的行囊，说：“你的东西不然都放到我这儿吧？雨天路滑，万一令尊的骨灰打撒了......”
在雨天那么一撒，那可是救都救不回来了。
萧竹当即就同意了，他从前不是没遇到过雨天，每到雨天，他不是小心再小心，便是干脆不动身，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待到雨停。
现下有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能保护父亲的遗骸，那是再好不过的。
除了父亲的遗骸，萧竹的行囊也被收进了无深的袖里乾坤中，他现在一身轻松，唯一的物件只有那把不常出鞘的长剑。
驿站里雨声听着大，走出驿站后才发现也没大到看不清路，只是雨珠落在房顶，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到屋内，听着大罢。
路上水洼太多，雨水打下又溅起无数水花。身上披着一件蓑衣，头顶上打着一把伞，这么赶路湿的也只有那双鞋。
雨天路不好走，碰上雨天，赶路的人就不会多，大部分人会选择等雨停或是天晴。
早饭结束那阵雨不大，离开驿站的人多，他们离开的时间晚，这会儿前边的人看不到，后面的也还没出发，前前后后，路上只有他们二人。
这俩一个不爱说话，一个还算是哑巴，唯一可以用来沟通的只有手语，可蓑衣披在身上，手被无深藏在蓑衣里头，萧竹就没法肆意动作。
一路沉默，安静得只能听听周边的声音——譬如雨珠落下时砸在树叶上的声音、跟着雨一起来的风，吹得叶子互相碰撞的声音、脚踩在湿润土地上，泥土轻轻作响的声音。
从前萧竹自己一个人时，除了吃甜甜的蜜饯果子，就是听听风声、雨声、蝉鸣鸟叫，再看看山看看云，看看世间万物。
他没法说话，便用听和看来弥补。
后来无深找着借口来了，有人同他说话，他就很少去听这些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风雨声之间夹杂着些其他声音。
萧竹登时停住脚步，歪了歪脑袋，耳朵向着声音方向细听。
雨水渐弱，无深见他停下，也停了脚步，伞没和他一样往前走，还落在萧竹头上。
他倒回一步，看他侧着脑袋认真听，没开口打扰。
他等一会儿，看萧竹遽然抬头看向自己，才开口问：“听到了什么？”
萧竹蓑衣底下的手窸窸窣窣倒腾半晌，好不容易把手从蓑衣里伸出，给他比划说：“有人打架。”
无深不想带他去凑热闹，只是看看倒是无妨，若伤着他才是麻烦：“让他们打去罢，我们继续赶路。”
“熟人。”
说这路上有什么熟人，无深只能想到不久前一齐吃过饭的李今安和柳萝。
这俩人在他们之前离开的驿站，应当走了很远，怎么会在此地打架？
萧竹又对他比划道：“似乎不是和人在打。”
无深微微皱了眉，问：“此言何意？”
萧竹还未解答，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西侧树林中传来，枝叶被声波震得摇晃，叶子像雨水般簌簌落地。
李今安的一句“师妹”引起二人注意，目光才往西侧望去，一个巨大的阴影忽然自上由下将他们笼罩。
什么东西？！
头顶纸伞被强风吹飞，巨影的真面目展露在二人面前——那是一只浑身黑毛、青面獠牙的巨大妖兽！
萧竹路上不是没遇到过妖兽，可这般大，还带有显而易见恶意的，还是头一回见。
只是眼下不是该震惊的时候了，他把长剑拔出，想以剑对抗时看到了妖兽嘴边挂着一块白布......是柳萝衣裳的布料！
巨兽降落速度极快，萧竹突然才意识到，若他就用这一柄长剑对付这高高砸下的妖兽，无非是以卵击石。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只手倏然用力摁在肩膀上，萧竹被摁得稍稍弯下腰，他愕然望去，看见无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妖兽。
焦急之间他开了口：“无......”
“金为盾，烈火灼，开！”
一张巨大的金色屏障从无深高举的手掌处张开，快速形成一个半圆，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内，与此同时，火焰攀爬在金盾外围，妖兽落在金盾的前一刹，火焰朝着妖兽迸发，妖兽登时成了一个火团。
萧竹目不转睛地看着短时间内翻转的情况，笑容刚往脸上挂，便觉得双眸炽热滚烫，疼痛袭来，他捂着眼睛痛苦地低下头。
火焰似乎不止是卷席了那只巨兽，还刺入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