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宝华禅寺那天, 是个夏光明朗的好天气。付汀梨由此意识到二零二二年的夏天竟然还没结束。
后来她再回上海,勉强算是在行业内立定脚跟,却总是一到夏天就觉得, 她们此时此刻应该在加州。
也觉得加州就像一个溏心蛋。
一切都被完完整整地包裹在薄薄的一层白膜之中, 里面是蛋黄色流动的生命。
而孔黎鸢, 就是这个溏心蛋中生命感最强的一部分。
她们在旧金山只短暂地停留了三天。
第一天她们和乔丽潘相聚,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下午付汀梨在一个午后的吻中答应孔黎鸢, 回国后重新雕一个只属于她们的雕像。在这之后的深-夜, 她又不服输地用牙磨咬女人汗津津的眼皮, 为了不让乔丽潘发觉,用气音说再来一次。
最后她们横七竖八地将腿搭在对方腿上,借着格外迷幻的加州月光,十指相扣。
端详无名指上那两道鲜红的疤,和那对廉价却又无价的戒指。
付汀梨枕在孔黎鸢肋骨处, 濡湿的金色长发和黑发粘着地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又同时汗涔涔地落在那只红色飞鸟残痕上,隐隐约约地顺着女人的呼吸起伏。
孔黎鸢懒懒地侧躺着, 温凉手指不轻不重地拨弄她的头发,微微弯着脊背, 鼻息不安分地打在她颈下。
像以前那样突然地说, “给我拍张照吧。”
每次孔黎鸢这样说, 付汀梨都很想把那个瞬间的女人永存起来
于是付汀梨虽然很懒很不想在这个时候起来, 但还是很乖顺地配合,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拿出手机给孔黎鸢拍下照片。
有一瞬间付汀梨想, 就算她们不说一句话,此时此刻的月光也很美。
这张照片同样拍得很好, 她看到照片里缠在孔黎鸢黑发上的一缕金色发丝。
很突然地决定,在回国正式去到闻英秀工作室之后,再买一个富士相机,给孔黎鸢拍很多很多照片拍。
并且这个相机只用来给孔黎鸢拍。
第二天她们在旧金山乱逛,穿两套付汀梨的旧衣服,很闲散很没有目的地去逛这座港口城市,随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看日落,拍了很多张模糊到没有焦点的照片。
晚上再去接乔丽潘,和那位在二零二一年失去母亲的妹妹。
四个人回到家里,热热闹闹地做一顿中餐,当作提前庆祝很久很久以后的中秋节。
在那个妹妹瞪起眼睛认出孔黎鸢时。付汀梨伸手比一个“嘘”的手势,让她不要说出去。
在妹妹捂住嘴还无法遮掩惊讶时,付汀梨却又很嚣张地和孔黎鸢十指相扣,亮出她们的戒指,很松软地笑着说,
“我们刚刚结婚,我带她来见妈妈。”@无限好文,尽在
就好像她们来旧金山,只是为了度一个以三天为期限的蜜月。
最后一天她们和乔丽潘一起去了宝华禅寺。
在异国他乡去到佛寺,这完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走在寺庙内的基本都是中国人,看到的文字也基本都是中文。
这带给她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走在其中的她们,穿很学生气的连帽卫衣和运动鞋,很不亮眼。
像一对很平凡也很亲昵的爱人。
于是付汀梨突然开始很诚恳地相信这些自己以前从不奢望能给自己帮助的事物。
寺里一共有七座殿,她领了七柱香,牵着孔黎鸢的手,每一座殿都按顺时针方向一一拜过去。
在拜最后一尊佛的时候,香灰飘绕,她磕完三个头,先直起了腰背。
看到孔黎鸢也直起了腰,将那张掩盖住脸的面巾摘了下来。她之前同她说,佛不会理会不肯透露真面目的拜佛人,所以到每一个殿内都摘下面巾。
此时此刻,孔黎鸢双手还是合十,紧闭着双眼,额头顶着一抹被压出来的红,莫名显得有些绮靡。
似乎隐藏着十分浓烈的情感寄托,连眼睫毛都发出细微的震动。
拜佛不拜四,于是孔黎鸢在每个殿里的第三次跪拜,都花费了许久的时间。
付汀梨知道孔黎鸢也从未信过佛。
但在这一刻还是同她一样,决心将自己所有的虔诚都敬给佛。
看到孔黎鸢额头皮肤上的那一抹红,付汀梨忽然心口泛酸。
于是又很茫然地抬头,双眼闭紧,在慈眉善目的菩萨像面前双手合十:
菩萨啊菩萨,如果你能听到我的愿望,如果你能谅解我之前的好与不好……
我只希望在我身旁的这个女人一切都好,无痛无灾,无病无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可以伤害她。
包括我自己。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尊佛像还是像之前那般慈眉善目。
但她却坚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旁边的孔黎鸢缓慢睁开眼睛,里面还有残余的迷惘,以及一簇重新燃起的火。
她们同时站起身来,牢牢牵着对方的手迈过殿里的门槛。
抵在一起的戒指硌得骨都粘烫,像在这次跪拜中获得新生。
在浅金色阳光下,孔黎鸢的手指抚过她刚刚因为叩拜而散落下来的发,
“你对菩萨说了什么?”
“我说希望我爱的每一个人都能过得好。”付汀梨说,然后又问,“那你呢?”
孔黎鸢笑而不语。
“为什么不和我说?”付汀梨不依不饶。
“告诉你不就作废了?”孔黎鸢按了按她微微皱起来的鼻子,像是教导,“在愿望实现之前都不要说出来。”
付汀梨觉得这人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但也没恼,只是好声好气地发出质疑,
“这又不是过生日许生日愿望,哪有说出来就作废的道理。那就算有这个道理吧,那我不也已经都和你透露完了?”
“没关系。”孔黎鸢只说这一句。
“为什么没关系?”
孔黎鸢没再说话,只是朝她很清晰很畅快地笑一下。
大概是穿着她旧卫衣的关系,整个人学生气很足,肤色也在短短的几天里晒得比以前深了一些,不再是寡白的冷寂。
所以在阳光下溢出来了某种鲜明的特质,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懒。
却很饱满,也很浓烈。
于是付汀梨在那一秒钟知晓——大概孔黎鸢那么用力那么敬重许下的愿望里,或许已经涵盖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愿望。
所以她才会那样坦然地问出她的愿望,然后和她说:没关系。
这一天,付汀梨在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前,想到了很多。
譬如浪迹天涯从不停留的祝木子和祝曼达,譬如在这年夏至夜里扔下啤酒瓶说“老娘爱你啊王八蛋”的理发店老板娘。
于是很深刻地明白一件事:
抽象的爱,是痛呼是轰轰烈烈是亡命天涯,是一把浓烈的火;
具象的爱,是爱一个人会希望她一切都好,是一汪宽容的湖。
没有哪一种爱更好,只有在爱里往复浮沉也终究写下不悔誓言的人。
五年前的那一个加州夏天,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她们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径。
五年后的这一个加州夏天,她们在一尊巨大佛像前再度并行,肩抵着肩,义无反顾地同时献出自己细瘦却坚韧的腰背。
虔诚地叩拜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信仰,同时向命运和佛祈祷。
感谢庞大的命运能够慷慨地让她们再度合流,希望所有灾难病祸都远离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只当一对普通而平凡的有情人。
-
在旧金山的这几天,乔丽潘一直待孔黎鸢很宽容。
这个洒脱飒爽的中年女性,并没有因为她上次在疗养院和她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恼怒,也没有因此而看轻她。
但孔黎鸢很清晰地知道,她待她好待她宽容,是因为付汀梨很爱她。
孔黎鸢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真要说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对“付汀梨的妈妈”到底怀揣着一种怎样的情感。
或许是感激,是好奇,大部分时候是有些游离的姿态。
她很标准地对这个慷慨的女性表示自己的尊敬,偶尔有些无法控制的陌生,很难流露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就好像她的人生中,与生俱来就缺少这一部分。
直到回国那一天,乔丽潘送她们到机场。趁付汀梨去上厕所的间隙。
这个中年女人在旧金山的风里,像个很好的长辈一样抱了一下她。
温暖掌心抚了抚她的背脊,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其实我不想说这么肉麻的话,一般呢,对自己的孩子说说也就罢了,但对别人的孩子说,就显得很像是说教,别人听着不好听。”
“但我又想,既然你和小梨也算是真情实意地结婚了,那就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
“而且你们一回国,这么远我又照应不上,不把这话说出来我自己憋着难受,也觉得没担好当家长的责任。”
孔黎鸢笑,她一直记得,在疗养院的时候,乔丽潘和她说:
只有善良的人,才会生这样的病。
知道这个人是付汀梨妈妈之后,她偶尔也会想起这句话,又觉得难怪。
难怪,付汀梨会是这样好这样纯粹的一个人。
——是乔丽潘把她教得很好。
“您把她教得很好。”孔黎鸢把这句话讲了出来。
“是吗,看来我这个妈还是没出什么问题。”乔丽潘爽朗地笑一下,偏褐色的眼里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我呢,在和小梨她爸离婚之后,就怕小梨缺少父爱,然后就长成了很乖僻很不听话的样子。但幸好,小梨很有出息,没怎么让我操心,很乖。”
“我和她基本没有什么秘密,连那个半身雕塑的事她都和我说过了,你想想也知道。但五年前那次车祸,她一个字也没和我提起,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笑,但有时候又会静悄悄地坐着,整个人看起来空荡荡的……”
“她是不希望您为她担心。”孔黎鸢平静地说。
“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乔丽潘笑了笑,“可能是她自己当时也没想清楚吧,我想我这辈子唯一教不了的东西,就是如何去爱,所以她才会对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迷茫……”
说到这里,她又握住孔黎鸢的手,拍了拍,“我知道你也是一样,你们两个都是把‘爱’看得很重很重的孩子。”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只是也听小梨说了一些你的事,她说你很执着于这个问题。所以我翻来覆去地想,还是觉得要和你说这一番话。”
“我和小梨她爸离婚之后,一直感慨,爱这个东西是不是只有在顺遂的时候才好,但到了不顺的时候它就变成了磨难。”
“您的意思是?”孔黎鸢目光微垂,她这几天也也察觉到了乔丽潘的担忧。
她以为乔丽潘说这番话是为了让她谨慎一些,不要因为自己的事而给付汀梨带来任何磨难。
于是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个家长。
但还没等他她说出来,乔丽潘却立马推翻了她狭隘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倘若你们之后有一天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两个人都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过度责备自己责备这段感情。”
“也不要忘记,你们这几天在加州,过得这么好这么开心,也是因为你们在互相爱着对方。”
在这番话之后,她又抱了一下孔黎鸢。而孔黎鸢却在这个温厚而豁达的拥抱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姜曼。
于是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跃过乔丽潘的肩。
看到了在偌大机场,在繁杂人群里望向这边,还打了个哈欠,然后半眯着眼给她们拍下一张合照的付汀梨。
好像是因为看到了她。
付汀梨还朝她抬了抬下巴,虚空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意思大概是让她也回抱过去。
视线在一瞬间失焦,然后孔黎鸢想,姜曼从来没教过她这些。
于是她抬起手,拍了拍乔丽潘的背,放弃自己刚刚想好的一切措辞。
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在这一刻她好像已经放下那些执着。
终于不再将目光那么偏执地聚焦于那么飘渺那么抽象的事物上。
不是因为她突然想开了,而是因为她已经找寻到了答案。
过去的很多天,很多人问她,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正常,却甘愿让自己陷落在一个病态的世界,只是为了找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找那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但这次来加州,她再没听到这些所谓“正确”的声音,她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再将她的问题认作是无病呻吟。
付汀梨用“我爱你”来证明她们或许是相似的人,很温柔地接纳、并更改她关于爱的错误答案。
乔丽潘很亲切地和她说,爱也许是在顺遂的时候才是人们想要的爱,到了痛苦的时候,也会变得苦涩而压抑。但这个母亲还是希望,她们两个不要忘记她们在相爱的时候是那么好那么纯粹。
于是孔黎鸢第一次有这种强烈的直觉——这一次从加州回去,她已经不需要再执着到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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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之后,她们各自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付汀梨先回了上海,刚拿下offer就请了病假,她需要赶快去闻英秀工作室报道。
孔黎鸢先去了公司,前一段时间的舆论风波早已经落幕,甚至口碑有翻转的形势。
经纪人没选择让她在这段时间大出风头,而是让她先低调行事来积累口碑,如今大众对保持曝光的艺人态度模棱两可,有时候过分营销也容易物极必反。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能在加州安稳度过这一段时间的原因。
但回国之后,距离那件事已经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月。
要补拍的代言物料和广告都堆成了山,各家纸媒网媒约的采访也都跟着排起了队。
还有她下一部电影邀约,经纪人第一轮筛选过的剧本已经塞进了邮箱。
她忙得脚不落地,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相当不讨喜的人还找上门来。
是孔宴,一言不发地出现在她在北京的酒店,沉着脸拦住她疲惫的步子。
对其他人和蔼地笑。
然后又在密封的酒店房间客厅里,手指敲着木桌,发出很难听的叩响。
过了好一会,等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才皱着眉心问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怎么联系不上你?”
“在加州。”孔黎鸢翻看着剧本,没时间理会孔宴的问责。
孔宴盯她一会,突然发笑,“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
孔黎鸢微微抬眼,“我做的什么事?能比你做的事还难看?”
孔宴脸色发沉,大概是顾及到这是在外面,他没有发火。
这个男人太懂得如何为自己塑造一个好人的形象。
他和颜悦色地说,“分了吧,我这是为你好,你知道你们两个女人走不长久。”
孔黎鸢终于放下手中的剧本,正眼看向孔宴。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在她不知不觉中老了很多,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模样。
于是她淡淡地说,“你退圈吧,我这是为你好。”
她这句话算是戳到了孔宴的痛处。
孔宴面色一冷,但仍旧没露出失态的表情,很沉着地笑了笑。
将自己熨烫好的衣角整理好,自顾自地说,
“我知道你一向听不进我的话,你骨子里和你妈一样,看不起我。但你要知道,就算你妈还活着,她也不会支持你为了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影响你自己的事业。”
孔黎鸢捻着自己手中剧本变皱的边角,“我知道她是前车之鉴,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
“如果没有我能有你?”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
“你以前很听我的话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所以以前我活得很痛苦。”
“你到底要活得多出格才不算你所谓的痛苦,现在这样你就满意了?
五年前和小混混打架闹到去警局,现在还和女人谈恋爱,就是为了来报复我?”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我没有那么在意你。”
孔黎鸢突然觉得和这个人说话很累,有些对话总是在他们之间反反复复地发生。
“你以后也不必在其他人面前装作是一个好父亲。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你不是。”
“我发现你这一年好像变了很多,以前我和你说这些,也许你不想听,但从来没和我这样说过。就因为一个女人?”
孔宴眯了一下眼,似乎很不理解。
然后又将目光落到她的戒指上,很难琢磨地笑了一下,
“你和你妈还真是一模一样,这么轻易就被人骗过。只有我才是真真正正地为你们好,但你们都要把我当坏人。”
孔黎鸢静静地凝视着他,
“你以后别再用‘孔黎鸢’和‘姜曼’这两个名字为自己谋取任何利益。之前我没有和你计较,不代表有一天我不会想计较。”
“如果你有任何想要伤害她的想法,你想藏起来的很多东西都很难再藏得住。”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
她觉得这是一次很体面的割席,至少孔宴以后都很难再来烦她。
刚打开门,想走出去。
而孔宴却又在她离开之前,敲了一下桌子,说,
“你以为只要我不拦你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我五年前随随便便能在加州拍到你的照片,现在也能知道你和她在一起的事……”
“就没有其他人能拍到你们的事了?你以为你还能把这件事藏多久?”
紧接着又摇摇头,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西服褶皱,拍了拍她的肩,
“你还年轻,这件事远远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来寻求我的帮助,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今天没有听我的话。”
他以为自己正在循循善诱,“你难道不明白吗?其他人都会抛弃你,只有我不会。”
孔黎鸢却回头,很冷静地说,“你知不知道在我们这四个人里面,你才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一个。”
听到她讲四个人,孔宴脸色愠怒,“我说过不要再提起她。”
孔黎鸢又笑一下,“你想要藏起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难道你就真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没有想要藏起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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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没有。”孔黎鸢很坦然地承认,然后说,
“但你还是错了,没有我会后悔的那一天,只有我和你会玉石俱焚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孔宴到底是如何得知她们已经在一起的事。但至少在这一段平静的对话之后,她已经给出自己的立场。
孔宴很难再跃过她去伤害到付汀梨。
——这个男人向来都比她更害怕玉石俱焚。他擅长利用舆论来为自己的剧本人生加以装饰,自然也比她更害怕舆论的反噬。
等孔宴走之后。
孔黎鸢走出房间,准备坐车去下一个广告的拍摄现场。
荣梧在驾驶座,很谨慎地问她,“孔老师,你没什么事吧?”
车里很安静,孔黎鸢笑了笑,“没事。”
荣梧点点头,“那就好,今天汀梨还问我你的情况呢?”
孔黎鸢懒懒抬眼,“她问你什么?”
“也没什么。”荣梧很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估摸着孔黎鸢的表情放松许多,于是就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提付汀梨包治百病。
“她就是问你冷不冷,有没有被饿着,我有没有为了让你减肥不让你吃饭?说你既然已经这么瘦了能不能让你拍完之后多吃点……”
“她怎么不自己来问我?”孔黎鸢笑出了声。
荣梧也觉得这个问法好笑,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这不是怕打扰你工作吗?”
孔黎鸢看着荣梧笑起来的神态,觉得连荣梧也被付汀梨传染,却在心里想——她明明是觉得我不会和她说实话。
“那她呢?她过得好吗?”然后又问。
荣梧在后视镜里瞄她一眼,像是觉得她太过奇怪,怎么不直接去问付汀梨。
但还是很耐心地回答,
“我和她客套了几句,汀梨说她也挺好的,说是过几天要搬家了,然后在闻老师工作室适应得挺好的,而且交了很多好朋友。”
孔黎鸢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嘴角挂着的笑很明显。
这个人总是走到哪都有很多朋友,如同她所想,没人不喜欢付汀梨。
但却很少有人喜欢真正的孔黎鸢。
等荣梧说完了,孔黎鸢才慢条斯理地点点头,说,
“嗯,我知道了。”
手指刮了刮膝盖,又心不在焉地问荣梧,“如果我谈恋爱了,你觉得怎么样?”
荣梧支支吾吾,看了她好一会,憋出一句,“我觉得挺好的。”
“为什么?”
“说实话吧孔老师。”荣梧叹一口气,“我觉得您这段时间看起来没有那么落寞了。”
“原来我以前在你眼里看起来很落寞。”孔黎鸢微微扬起眉眼,开玩笑的语气。
荣梧知道她不是追究的意思,仔细一想,这是孔黎鸢很少有见过孔宴之后还开得出来玩笑的状况。
便也放松地笑一笑,
“也不是,反正就是以前总觉得您来来去去都只是一个人,逢年过节不说了,就连遇到什么好事坏事,都只是您自己一个人担着。”
“但这段时间吧,觉得您身边多这么一个人,能让您看起来稳固一些,不再那么孤零零地飘着了。”
孔黎鸢静静听着这些话,没评价,只突然发问,“你就已经看出来了?”
荣梧“嗯”一声,也不再掩饰什么,“我离得比较近吧,能看清楚。”
然后又补一句,“而且姜姐大概率也知道。”
——荣梧口中的姜姐自然就是她的经纪人。
这句话倒是让孔黎鸢觉得意外,“什么时候的事?那她怎么从来没问过我?”
“就你去加州不久,新闻不是爆出来了吗?”荣梧说,“汀梨过来找我,我拿不准就去问了姜姐,姜姐那一双眼睛多精啊,那聊天记录一划拉,就看出来她和您关系不简单。”
“那她怎么说?”@无限好文,尽在
“她让我别管,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等你真的确认了,和她说了,她再来处理。”
“我会和她说的。”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又问,“明天是不是没有通告?”
“……对。”正巧碰上红灯,荣梧拿出手机看她的行程,
“明天有一整天时间休息,后天《白日暴风雪》有一段旁白要录原声,也是在上海……
孔黎鸢懒倦地阖着眼皮,听荣梧说她的行程。手却在这几天穿的外套兜里,不小心触到一张薄薄的纸。
她顿了一下,然后拿出来。
车灯昏暗,是一张黄色签纸,还是她上个月在旧金山的寺庙里求的签。
当时她只看一眼,就很平静地揉进自己的衣兜里。
哪怕付汀梨有些好奇地望过来。
她却只淡淡地笑一笑,然后说,求的签不能随便给人看,否则会不灵。
付汀梨眯了一下眼,一副很不信她的表情。但还是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之后,她们离开寺庙。第二天在去往机场的车上,付汀梨很随意地将下巴枕在小臂上吹风,金色头发快要飘到她手里。
然后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回头,表情很松弛地对她说,
“今天的气温没有三十七度。”
她仰靠在头枕上看她,然后微眯着眼说,“好像是。”
付汀梨微微侧头,摸了摸她的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安抚她,
“所以我们会一路顺风的。”
半个月后,孔黎鸢再看到这张签,忽然想起自己和付汀梨自从在回国后分开,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
她垂着睫毛。
看到签上写:【勒马持鞭直过来,半有忧危半有灾,恰似遭火焚烧屋,天降时雨荡成灰】[1]
看到解签说:她求的这件事喜忧参半,可以是因祸得福,也可以是因福得祸。[1]
可这是个下签,偏偏就是个下签。
“孔老师?”荣梧的声音出现,戳破她的思绪。
孔黎鸢回过神来,抬起眼望过去。
荣梧在后视镜里瞥她,说,“要不要订一张明天上午回上海的机票。”
孔黎鸢停顿许久,没有答话。
深邃的眉眼隐在晦暗光影里,像漫不经心,又像在释放对自己的嘲弄。
过了一会,才无足轻重地笑一下,声音却很低,“订今天晚上离下通告时间最近一班航班吧,越早到越好。”
在这之后,她很冷静地将签纸重新揉到自己兜里。等到下一个地点,她就会将签纸烧成一抹灰,将签文忘得干干净净。
既然这么多年她都没信过命运二字。那这一次为什么就要那么在意?
她不想埋天怨地,也不想问为什么到现在连菩萨都还是不看好她们。
只是她偏不信,她们到头来只能是下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