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来的这辆老车里有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的车载CD, 配的全是同一个歌手的专辑。
车辆碾过淡淡惆怅的声线和舒缓节奏,这天旧金山的黎明很像五年前的相撞,泛着淡淡的金色, 前方道路也旷远豁亮。
付汀梨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 顺着节奏敲打着, 有些心不在焉。
“嘀——”
锐利刺耳鸣笛声突然从耳际擦过,激烈的风刮落付汀梨的蓝色鸭舌帽。
头发在那一瞬间被吹乱。
她猛地回过神来, 扣紧方向盘, 将陡然变扭的车控制到了正道上,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金色头发飘在了空气里。
像一根穿梭时间的线,引着她,望向仰靠在副驾驶微眯着眼休憩的女人。
女人随意搭在车门上的手轻轻扣着节奏,无名指贴一个巴斯光年创可贴。
紧接着在风里笑一下,然后将刮落到自己这边的蓝色鸭舌帽很利落地盖到付汀梨头上, 说,
“小心点开车。”
黎明、金色头发、敞开老车、公路……相似的元素堆积起来,让付汀梨觉得这五年只像一场庞大的梦, 仿佛一晃而过。
梦醒之后,她们在二零一七年的公路行还没结束。
但紧接着, 她又看到了自己手指上戴着的戒指, 以及女人贴创可贴手指上的那一枚相似戒指, 好声好气地说,
“以后我们还是买一对好点的戒指吧。”
孔黎鸢微微抬抬眼皮,“我倒觉得这挺好的, 已经是限量款了。”
付汀梨想了想, “也对,只要等烟产家倒闭, 我们手里的这就是绝版。”
蓝色鸭舌帽下的金色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抹淌下来的加州阳光。
她又补充一句,“不过还是不倒闭的好,你爱抽这个牌子的烟。”
孔黎鸢笑一下,然后很缓慢地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她的头发。
恰好这时伍佰粗旷但深情的声线跑出来凸显存在感。
于是孔黎鸢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靠在头枕上的头往她这边歪了歪,
“FM.93.1,好像也没了?”
“没了。”付汀梨说起来也觉得可惜,“好像是三年前就没了吧,没办法,如今大家都活得很快很拥挤,不怎么听电台了。”
五年时间,世界改头换面。
她们换了一辆车,车上的《加州梦》换成了伍佰,FM.93.1彻底消失,今早出门的时候付汀梨去小超市,发现印有刻度的“七十二”也没再补货——这是这盒烟的名字。
以前她从没注意过红酒爆珠烟的名称,只凭外包装和那句显眼的拉丁文来辨认。
眼下望到货架里只剩下零星的几盒等待未知的主人购买,反而记住了这个名字。
好端端的一盒烟,叫什么“七十二”呢,一听就是一个寿命有限的名字。
不过算来算去,这个浪漫的烟产家也撑过了很多个“七十二”。
许多事情都变了,用一句面目全非来形容都不为过。
对付汀梨而言,五年时间兜兜转转,的确改变了许多事情,但也有许多并未没变。
譬如,仰靠在她副驾驶头枕上的女人还是五年前的那一个,黑发飘摇得很像一场绮丽的梦。
却真真切切地对她笑。
这一次,她们不是约定好到终点后就分开,而是没人知道终点到底是何方。
而付汀梨在心里悄悄地想。
——她一定不要再和这个女人分开了,哪怕她们的车会开向地球的另一边。
当然她还是开不到地球的另一边,车只在到旧金山之后就还了回去。
但有一些款项还需要补,付汀梨的账号问题还没弄好。于是她又很自然地滑开孔黎鸢的手机,笑眯眯地付了款。
孔黎鸢对此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只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
却已经很像是在笑她用得如此顺手。
“你说这三天的开销都由你来付的。”付汀梨很坦诚地说,
“而且我没钱付款就要被抓去洗车,你有义务保护我。”
然后没等孔黎鸢反驳,又很自然地蹦出一句,
“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
这两天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到嘴边上,仿佛“在一个废弃教堂结婚”这件事有多了不起。
虽然她的确觉得很了不起。
在同路的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和这个女人结了婚。这多新鲜,多疯狂,连二十岁的付汀梨在做这件事时都会犹豫。
而二十五岁的付汀梨竟然说做就做,并且觉得痛快。
但这个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还车的地方已经离乔丽潘提供的住址不远。
所以在她说完这句话往后转身,看到乔丽潘抱着双臂站在对面望过来的目光时。
她完全没有办法预估到,在那一辆街道中间的轨道列车波澜起伏经过她们时。
乔丽潘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这句话。
但她发现,站在她身旁的孔黎鸢却很张扬地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嘲笑她这种孩子气的话竟然被家长抓了个正着。
在轨道列车短暂地阻挡乔丽潘视线的那几秒钟。
孔黎鸢牵住她的手,说的那一句话被吞在了列车声里,
“那现在要怎么办?你妈妈允许你随便在外面结婚吗?”
这件事被孔黎鸢加上一个“随便”,就会显得她们两个很叛逆。
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付汀梨下意识就想到了很多可以否认可以不承认的话。
毕竟当初说好只是重走一次加州一号公路。
但她并没有和乔丽潘说自己有可能会在这条路上突然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结婚。
虽然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将这件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乔丽潘听。
乔丽潘大概也会觉得她们在过家家。
然而,等列车彻底飞过,乔丽潘也仍旧站在对面,眯着眼注视着她们两个时。
血色黄昏浸下来,付汀梨牵起孔黎鸢的手,十指相扣。
很大的声音冲对面喊着说,“结了就是结了!一辈子都离不成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被乔丽潘听到。反而是在她身旁的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说,
“你妈妈肯定会觉得我们好幼稚,这么大人了还偷偷跑去结婚,还要这么在大街上喊出来。”
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将她牵得紧紧的。然后又苍白地咳嗽一声。
紧接着,特别畅快地笑一下,说
“不过刚刚好,我喜欢。”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总是那么自相矛盾。
-
“好端端两个快到三十岁的人了,从洛杉矶到旧金山短短几天的路,怎么混得跟两只流浪猴似的!”
出乎意料的,乔丽潘和她们说的第一句话,却异常具有母性光辉。
彼时,付汀梨腿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但这么好几天还没缓下来,开车的时候倒还好点,但一下地,反而不敢蹦蹦跳跳,别扭得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而孔黎鸢刚刚退烧,脸色不是很好,走几步咳几声,穿一件宽大破旧的格子衬衫,踏一双大码还磨脚的棕黄色马丁靴,轻飘飘的,像是被风一吹就倒。
总之,风尘仆仆,长途跋涉,人瘦了一大圈,连肤色都黑了一个度,@无限好文,尽在
然后乔丽潘十分不满意地“啧”一声,就把她们两个领回了家。
是一个空间不大的小房子,两居室,是乔丽潘如今在墨西哥的朋友以前买来的临时住所,因为和乔丽潘关系好所以不收租金。
这还是付汀梨第一次来。
远比不上以前车库还停放着数十辆车的家,但情况远比她在上海的要好,很多以前的旧家具都被搬了过来,还存着一些她没来得及搬到上海的旧物。
——她十几岁时给乔丽潘做的木梳,但后来断了齿,如今还被乔丽潘收着;她初学雕塑时用的第一套雕塑工具;她小时候看的全套福尔摩斯,再大一些看的毛姆加缪和有一段时间她很崇尚的北欧文学,在这一方面她一向看得很杂,有些书她看到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紧接着又找到一个蓝色ipod,她摸了摸上面一层灰,已经没了电,她想里面大概装满了她十几岁时的流行音乐;学雕塑以来她雕过的小鸟昆虫蝴蝶,大部分都在去年回国的时候被她带回去,后来和工作室那群人闹掰,便卖了一些赠了一些出去,如今只剩下一些旧的。
还有一个大型的裸-体女性半身雕塑被坦荡荡地摆在客厅最显眼处,用昏黄的灯光打在上面。
两位女性的肢体交缠,盖着一层薄纱,面庞模糊不清,骨骼肆意生长,很多肌肉细节都很青涩,透露出年轻女孩的奇思妙想。
看到乔丽潘还有心思,很放松地煮奶茶的时候,付汀梨偷偷松了口气,原来乔丽潘在这边的生活也没自己想得那么糟糕,大概乔丽潘心里也有数,不然也不会留在这边不回国。
看到这个特别明朗的雕塑时,她又抿了抿唇,独自觉得怪异。
大概以二十多岁的目光,去审视十几岁时的自己,总会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更何况,这是她在青少年时期性-意识刚刚萌芽时的天马行空。
更何况,孔黎鸢还看得那么认真。明明时不时还咳一下,人还没缓过来,却还在这个半身雕塑面前驻足,面带笑意地观察着什么。
“有那么好看吗?”她问。
孔黎鸢眯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个雕塑,有原型吗?”
付汀梨一下卡了壳。
“没——”
“怎么没有啊。”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乔丽潘截断。
这时候,她们已经吃过午饭。
乔丽潘也已经煮好奶茶,端了两杯过来,一杯给孔黎鸢,一杯给她。
很利落地把她的底掀了,“不就是有一天早上起来,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我拉窗帘你还不让,然后就突发奇想,搬了泥回家,在自个画室里捣鼓了好几天捣鼓出来的。”
“我想想啊,应该那会还不大,是十六岁,还是十五岁那年吧。”
十几岁时的青涩和大胆已经被乔丽潘干脆地揭了一半。
看到孔黎鸢含笑的眼,付汀梨只能承认,“好吧,确实是有原型。”
然后又解释,“但这只是一个梦。”
“现实里没有原型。”她十分笃定这个结论,并且知晓乔丽潘说不出其他来。
于是便在说完之后望着孔黎鸢。
孔黎鸢对她这个梦并没有做出什么评价,只扬了扬下巴,目光含笑,
“付老师的手艺不错。”
“行了行了,等会再解释。”乔丽潘这时候把包一背,很爽快地发出号令,
“我去公司了,你们两个在家待着睡个午觉吧,床铺付汀梨你自己收拾。”
乔丽潘吩咐她做什么事的时候,就只叫全名。
破产时间已经大半年过去,乔丽潘重振旗鼓,即便现在赶不上从前,但和之前的旧友联系上,也有重新开始的打算。
付汀梨也不是个要喊妈妈陪的孩子,点点头,“那行,我送你下楼吧。”
“你送我?”乔丽潘看了看她的腿,“就差你这几步?”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到底也没拒绝,只对孔黎鸢笑眯眯地说,
“那你给你……”
说到一半住了嘴,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付汀梨思考了一会,
“虽然我们已经结婚了,但你还是想怎么喊怎么喊她。”
她又在重申这个事了。
乔丽潘瞥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给你家那口子收拾几件衣服,让她洗个澡睡睡午觉,看看这小脸白得像是病惨了一样。”
那口子?
付汀梨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孔黎鸢,被乔丽潘这么一说,觉得好有趣,一下就笑得东倒西歪。
而这个时候,孔黎鸢却慢悠悠地看她一眼,然后很礼貌地点头,
“谢谢阿姨。”
付汀梨笑弯了眼,又瞥到孔黎鸢无名指上的创可贴,又磨了磨自己无名指上的那一道疤,鬼使神差地想:
她们现在的确也算是两口子了。
再过五年时间都没办法磨灭的两口子。
-
送乔丽潘去公司的路上,付汀梨还一直在摩挲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乔丽潘看出她的心思,拎起她的手看了看,撇了撇嘴,
“也不买对好点的。”
“你不懂。”付汀梨笑嘻嘻地挎住乔丽潘的胳膊,“这是纪念品,有意义的。”@无限好文,尽在
“是是是,我五十多的年纪了,确实懂不起你们这走到一半就结婚哈。”乔丽潘说,语气里虽没有什么责怪。
但付汀梨还是听出了她有话想说。
叹了口气,晃了晃乔丽潘的胳膊,“我先斩后奏你不开心了?”
“那倒不至于。”乔丽潘说,然后又淡淡瞥她一眼,“就是担心你太冲动,虽然你们这结婚没有法律效应,但在我这里,那就得当回真!”
“和你年轻的时候跟我爸那样?”
“别提你爸那个晦气的东西!”
“好吧。”付汀梨立马住了嘴,“但我爸是男人,男人坏。我妈妈是女人,女人好。孔黎鸢也是女人,她也好。”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
“但她确实好。”付汀梨没再开玩笑,语气软和下来,“我就只想和她在一块,除了别人再也不想了。”
“我知道。”乔丽潘说,“我也不是拦你,更没觉得人小孔有哪里不好啊,你别回去胳膊肘往外拐把这些说给她听了。”
“不会,你们都是我的胳膊肘里。”
“我这几天也想了不少事,还下载了微博看国内的新闻,看到了前阵子那个温世嘉的事。看来看去我就是觉得,你们现在在国外,当然觉得一切都好,觉得爱得自由开心了。但是到了国内呢?”
乔丽潘总算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国内呢,又不是可以随便出柜的环境,特别是小孔这个职业吧,也不好说,万一被发现了你们两个人肯定都不好过。”
“但就算不提被发现的事,只要等你们一回国,首先聚少离多是肯定的吧。你先别急着反驳,让我说完。”
付汀梨抿了抿唇。
乔丽潘又接着往下说,
“还有呢,你们想去外面玩一玩都得躲着藏着,肯定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光明正大。这时间长了,你就得受委屈。”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爱惨了她,所以不觉得委屈,我说这些你根本听不进去。”
“我是你妈,我心疼你,但也希望你爱自己想爱的人,两个人都过得轻松一些。所以也不多说,就是给你提个醒,回国了之后这么远我也顾不到你,总之不比在国外,小心点为好,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付汀梨把乔丽潘这番用尽心思的话听了进去,她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一个足够好的家长。
——允许她头破血流地去爱,允许她在普世之中天真追梦,在她失落的时候给予鼓励,在她得意的时候也给予提醒。
于是她抱紧乔丽潘的胳膊,乖顺地说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又有些惆怅地思考了一会,轻轻地说,“如果孔黎鸢也有你这么好的妈妈就好了。”
乔丽潘听到这句话,“她妈妈对她不好?”
“也不是。”付汀梨摇头,“就是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意外去世的,和她见面的机会也不太多。”
她没有说太多孔黎鸢只说给自己听的事情。但显然,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乔丽潘心里的想法百转千回。
最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乔丽潘皱紧眉心说,“戒指是你买的?”
付汀梨很利落地答,“对啊。”
于是乔丽潘把她手一甩,“像什么样子,我明天去宝华禅给你们捐点香火。”
-
付汀梨送了乔丽潘一路,然后又踏着轻快阳光,慢吞吞地往回走。
乔丽潘说的那番话她不是没有放在心里,而是早在这次来加州之前,就已经在她心里三番五次地想过。
于是她从来都避开孔黎鸢。
可如今避不开孔黎鸢了,这些问题也真的避不开了。
回国之后,她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畅快轻松吗?
莫名其妙的,她带着这个问题往回赶。回到那个两居室的时候,孔黎鸢看起来已经洗过澡了。
穿一件她的旧卫衣,胸口印着一张光怪陆离的画,什么颜色都有,卫衣整体是在孔黎鸢身上很少见的灰白色。
很随意地盘腿坐在懒人沙发上。给人的感觉很复古,像美式青春片里新鲜出炉的女高中生。
好像是睡了,好像又没有睡。
付汀梨静悄悄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呢,孔黎鸢就半掀开眼皮,看到了她。
然后勾了勾唇角,笑得很懒很散,明明是染着倦意的表情,却又粘稠得像是把她的视线胶住。
“怎么不去床上睡?”付汀梨走过去。
很自然地陷进懒人沙发里,好像一瞬间人就变懒了许多。
她从后面环抱住这个带给她很多新鲜感的女人,将下巴埋在孔黎鸢的肩窝。
她以为孔黎鸢会说在等她。而孔黎鸢却很冷静地说,
“在想你那个时候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以至于让你在第二天醒来就雕了一个这样的雕塑。”
付汀梨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她的头发正绒绒地扎着自己。
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那个半身雕塑上。
于是也盯着看了一会,毫不心虚地说,“对啊,到底做了什么梦呢?”
“你不记得了?”孔黎鸢微微侧头过来看她,身上散着很浓郁的桂花气息。
“不记得了。”付汀梨弯着眼睛,“看来孔老师翻不了旧账了。”
孔黎鸢没反驳,只“嗯”一声,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唇,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像是就此打住。
慷慨而宽容地放过她,阖上眼皮,连睫毛上淌着永不褪色的加州阳光,很像要飞起来的薄翼。
付汀梨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睫毛。
于是孔黎鸢像是被她亲得有些痒,又闭着眼睛笑,喊她一声,
“付汀梨。”
“啊?”付汀梨迷糊地抬头。
孔黎鸢半垂着眼,鼻尖缓慢刮过她的喉咙,掌心反手过来蹭她的脸庞,很心不在焉地说一句,
“等回国之后,你再雕个我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脸庞就被很温柔地托起。
紧接着,手摁到了沙发上,在淌进来的阳光里十指相扣。是孔黎鸢居高临下地将她吻住,黑发粘稠地缠住她的金发。
她微微睁眼,能看到那半身雕塑上,靡艳青涩的线条在她眼前无限放大,两张看不清模样的脸庞粘着而亲昵。
其实付汀梨刚刚对孔黎鸢说谎了,她本来是不记得的,可是看到雕塑之后,她想起来了这个梦里的一些模糊的细节。
好像孔黎鸢也知道她说了谎。不过现在这都已经不重要。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女人穿她十六岁时穿的那件灰白卫衣,很专注地吻她。
好像是将命运的气息塞满她的口腔和骨骼。
黑发恍惚地垂落到她脸上。
卫衣上的红调和蓝调色块淌成了某种粘稠介质,疯狂地淌落到她们两个身上。
成了一条光怪陆离的纽带,连接梦境和现实。
——她们仿佛被凭空拽入了她十六岁时的那场绮丽梦境。
梦里有很深沉很空旷,又带点迷离流动感的弦乐声,像被拽入庞大水笼中的鲸鱼在悲鸣。
蓝色水质疯狂涌动,波光粼粼。
她抱着一个红色太阳,不觉得烫手,腮帮子鼓得很大,头发拼命地往上飘。
女人被流动的纱罩住,在水里游离,身后的蝴蝶骨像是生出透明薄翼。
五官模糊而迷幻,却用温凉的手捧她的脸庞,缱绻而含情地喊她“小梨”。
她们同时嵌进滚烫而松软的红色太阳里,接一个潮湿而畅快的吻。
然后她牵引着她,或者是撑浮着她,突然冲出水面。
她们跑到悬崖峭壁,下一秒跳进酣畅淋漓的蓝色瀑布,紧接着又在疾驰飞过的火车上并排往红日跳跃,最后在彼此的喘-气声中牵着对方冲出阴郁浓稠的黑色树林。
好似在被追赶,好似不跑掉就会被斩下首级视作背离的惩罚。
最后她们溺入一个不知名的星体,共赴一场怪诞不经的逃亡。女人在青色火焰里很模糊地摸她的脸,留下一句,
“你要记得我。”
她还记得梦醒时分大概是在黎明初浮,天还没完全亮。
而她失魂落魄地捂着心口。
莫名其妙就难受地掉眼泪,像是心活生生地被挖走了一块似的。
后来她发觉是因为在梦里,她很爱很爱这个女人。
而醒过来之后,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她也没有这样去爱过。
于是十六岁的她因为这一场梦而魂不守舍,雕下这个缠绕在一起的半身雕塑。
有不科学的说法认为这是阴桃花,会夺人心魄,让人魂飞魄散。但她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所以暂且放弃迷信。
有稍微科学一些的解释说——这是自己潜意识里赋予自己的一场爱。
做梦人醒来当然会难过。
因为这种爱本来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却只在梦里短暂地出现。
而做梦人也很深刻地知道一个事实,梦醒之后不会有比这个梦里更能令自己陷落进去的爱了。
唇突然被用力咬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
痛感袭来,瞬间将付汀梨从那个虚无梦境里拽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是孔黎鸢刚刚咬她,脸庞在窗外阳光里显得很模糊,唇色却饱满又靡艳,像一簇鲜红的火。
女人轻抬起她的下颌,拇指刮过她的颧骨,落到眼尾,
“你在想谁?”
付汀梨仰了仰颈,在温凉触感中,用手指刮过女人清晰的脸部轮廓——唇、鼻梁、眼、眉骨……
于是那个快要消失的梦越来越清晰。
好像是,孔黎鸢的脸和梦里女人的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好像是你。”
“好像?”女人的头偏了偏,混沌光影瞬间被抵住,敞出那一张深邃而含情的脸。
鼻尖真切地抵住她的鼻尖,手指轻轻抚过她脸侧的发,托着她的后脑勺。几乎是用气音笑了一下,清晰地说,
“这可不成。”
话落,又重新将她堵住。以至于付汀梨觉得这句话的距离实在太近。
像是从她的心肺之中溢出,又像是从她十六岁那场光怪陆离的梦里彻底浮出。
从这一秒钟开始,她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开始占据她的十六岁。
紧接着她想到了很多,十六岁,二十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
像濒临窒息之前的走马灯。
然后又睁眼,在淌落的浅金色阳光里,看到孔黎鸢轻轻颤动的睫毛。
想到乔丽潘刚刚和她说的话,于是在心底落定结论: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而她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梦醒时分的难受,因为她的将,她的土,她的梦……
都只会是孔黎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