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宴清直白地开口:“斗胆一问,军师算学如何?”

  “我非擅算之人,但这也并无我所算。”二军师对外喊话,命人寻他招来的一幕僚。

  那新幕僚赶到,面对宋宴清算出来的结果,看得头上冷汗涔涔。

  二军师惊怒交加:“你不是精通算学?!”

  “军师考较之题,学生无不精啊。”幕僚当真觉得自己算学不差,解释道,“南地科考多次改革,诸地皆可免考算学,学生如此水准,实颇为出众。”

  宋宴清摇头给出评价:“好歹毒的改革。”

  不考数学,那考什么?只考四书五经与做文章诗词,群体性的严重偏科得出大问题。

  二军师本人却极为赞同南地现行的科考方式,他将幕僚挥退,再小声道:“请些能耐的幕僚、师爷当帮手即可。寻那靠谱的,必不会似我这般倒霉。”

  “军师不曾听见,刚走那人说自己水准出众。你们这些正经的大人都不正经学,那些落于人下的书生难道就会好好学?学堂、学院中夫子就会好生教学?好幕僚近些年愈发难请了吧,都是些年岁大的。”

  “我、你、这——”

  面对自己看不上眼的少年学渣的多个问题,二军师一个也答不上,因为他心知王家子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竟然被荒废学业、浪子回不了头的王家子鄙视至此……

  二军师恼羞成怒,开始赶人:“出去!”

  留下他独自一人,面对错漏极大的数据发愣。

  这条路,比他刚上路时想的难走太多。至此,他方才发觉自己好多短处,他也并无无所不能,但至此只能咬牙前行。

  ***

  宋宴清被赶走,决定去伤患集中之处看看。

  城外此时还有无数兴奋的声音传来,城内气氛却要差上许多。

  正常的秩序看似恢复,可不少曾有恒产的人被迫失去了产业,只能依照叛军的安排做些杂事重活糊口。听说外头的兵卒在分田地,所分的或许还是他们的田地,心中如何能欢喜。

  那些意见会最大的人,则被叛军提前消灭了,不会再带来任何麻烦。

  有出门去拜祭的人归来,说起乱葬岗的野狗肥了几圈。

  宋宴清到了地方,没看到几个大夫,好似任由伤患煎熬一般。

  望见他出现,一些伤者、伤者家人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扑上来,求他赐福。

  看管的百夫长率人上前来,隔开这些人。

  宋宴清悄然问管事的百夫长:“怎么不多找几个大夫来?”

  百夫长面露为难,欲言又止:“不好叫他们看多了大夫,且自家的大夫我们没带过来多少,还有些……”

  宋宴清懂了,对叛军来说,正常的大夫看病治病也会影响到他们神仙教的信誉和影响力。

  宋宴清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道:“再寻几个大夫来吧,我祈福耗空了神力。待那些庸者大夫开了方,再从神女那儿借来神水,洒于药中。”

  他是神仙教的小神仙,优先级别极高。百夫长顺从地去唤人寻大夫来,再命人去寻神女,将戏做全套。

  神女不忙的时候,跟宋宴清一般闲,这会儿也正闲着。

  过来找到宋宴清,洒了神水,又换去僻静地,神女问起他下乡的近况来。

  宋宴清道:“都顺利,只是我们未免……太狠了些吧。”动不动就是宰人大半家财、有的还全部扫空,和强盗也没太大差别了。

  神女笑了笑:“没办法啊,这么多人吃饭呢。”

  “我们不过取用些钱财共举大事,换作狗官可连命都不给草民留一条的。”

  像是有道理。

  如果不是宋宴清还看过叛军那难看的真账本,知道叛军的某些开支有多离谱,他就真信了这鬼话。共举大事的未来他没看到,倒是看到有不少人已经过上了从前令人羡慕的狗官的日子。

  宋宴清绕开话题:“冰雹之灾来得急,附近应当还有不少人受伤,是否也无处求治?”

  大夫都叫叛军管束着,没有人身自由,出诊也得看叛军允许。

  “你倒是个好人,这事儿我同意了,会着人去办。”

  神女给了好处,又拉拢他:“其他人都不似你好心,不若你就留下来,继续帮帮姐姐?”

  “不行。”宋宴清叹气一声,小声道,“不瞒姐姐,我父亲亦恐命不久矣。”

  “你父亲……”

  说到这话题,神女自然会想起自己刚死的父亲大神仙。

  她爹死了,还成了二军师行事的工具。不过留了个好名声,这也是神女没阻止的原因。

  “既然你要走,那其他事还是少做吧。”神女佯装好心,指点小王公子,“尤其二军师、三将军那两人,小心又强留你。你既心善,他们就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宋宴清乖乖点头,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爹死了会笑哈哈的不孝子。

  二军师和三将军都有强留他的黑历史,相信姐姐有什么不对呢。

  目前宋宴清最需要的,也正是神女的信任和纵容。

  随后叛军忙着安排大神仙的大葬,要求是隆重又快速,正好将大神仙下葬之日安排在叛军再次出征之时。

  宋宴清打赌,这绝对是因为二军师信了“哀兵必胜”的童话。

  军队整体的情绪和氛围,当然能影响战事。但抛开这些细节来看,一支军队最重要的绝对实力、清醒服众的指挥头脑,叛军都缺失。

  叛军的战事计划是直线推进式,再经两战,叛军将会从水路突进,去袭州府。

  可当地知府本出自武将之家,且还有儒将领兵的经验,州府青年习气本也偏好勇武,却被调|教得服服帖帖。

  来时宋宴清打听叛军消息时,就听闻过对方的盛名。虽无正经的大规模军队可以控制,但其守城、反击能力绝对很强。

  何况有过年的准备时间,恐怕前面两城也早做好了准备。

  所以宋宴清可以肯定地说,叛军全胜的战绩很快就将迎来艰难的挑战。

  而宋宴清则是在二军师等人忙碌时,开始他的下乡后方送温暖,一如之前增添着神仙教的传说度。

  比起大神仙与神女来,宋宴清这个小神仙还有个绝对优势——身体棒。

  比如他靠着力气大,可以力顶拉车的牛,救下险些翻车从高坡滚落的一车人。

  再比如他可以喊出一个路边人的名字,当对方好奇求问时,告诉对方与其同伴:“我在远方听见了你的名字”。

  他远远地听闻了对方的姓名,对面的人却以为陌不相识,是神异之处。

  比如他还能发出很洪亮、穿透力十足的“神音”。

  再比如因为有大夫看病而得治的正常人,也会想着这什么破教总算有个正经人了。

  做这些事时,宋宴清没带展勇,反而带上了梁山。

  梁山一边跟着这位皇子行好事,一边灵活地偷偷地干起宣传工作。

  短短时日,大神仙的葬礼安排妥当,宋宴清也成为了声名大噪的真“神仙”,人人喜爱。

  葬礼前一日的下午,宋宴清正给一群人教学一个幸运小孩的名字。

  对方有个有趣的名字,叫“铁桶”。

  之所以不叫铁蛋、铁柱什么的,是因为前面的哥哥姐姐占完了,他出生时家里缺个好桶,所以便成了铁桶。

  宋宴清教完字的写法,问道:“你们还见过什么铁做的东西?”

  诸如柴刀、菜刀、锅之类的日常器物纷纷出现。

  “拿锅打个比方,正常的好锅会不会漏水?漏就坏了?对不对。”

  “好的铁桶也是如此,滴水不漏,且因为铁的质地坚硬,常常用来比如牢不可破的东西。铁桶一般的城池、铁桶一般的军队……”

  遭人打断:“小神仙!军师寻你。”

  ***

  翌日,即将埋葬大神仙的山上。

  宋宴清扛着哀旗,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人刚到,后面的队伍还差一点。

  宋宴清回头望去,所有人都落在目中。

  神女捧着牌位,一步步往后艰难倒退,哭得眼睛如桃子一般红肿,领着棺木队往前行。多亏还有人在一旁搀扶,否则只怕寸步难行。

  头披麻布的人抬着两具棺材,走在队伍的靠前方。

  后方的二军师、三将军身穿孝衣,后方的人则多在手臂上、腰上系着麻绳,

  墓地四周满是送行的百姓,面色悲戚。

  在小山下的位置,是此次要出征的叛军大军。他们要讲军规,反倒不比普通百姓一般自由。

  哀伤的氛围的确感染人,那“灭天魔、杀狗官、分田地”的口号,似乎要从田林里飘飞到山上。

  白事主事人主持着流程,种种仔细的繁复过程后,将大神仙的棺木放入墓坑,又让亲近之人用衣兜呈上,洒上一捧黄土。

  至此,不待合土将棺木掩盖,二军师开始他的出征演讲。

  山虽小,但亦有距离,二军师辛辛苦苦地扯着嗓子述说大神仙的功绩和为人。

  听得神女都快哭不出来了。

  实在太虚幻,不像她亲爹,好像别的人一般。

  但听到二军师提起大神仙严明罚子,结果死后连男嗣也无,神女还是忆起父亲去世有一份是因为自己,又悲伤痛哭。

  宋宴清等到最后,神女赐完福,随后军师点名让他这个小神仙来赐福。

  昨日里军师嘱咐,叫他今日用神音言谈赐福,鼓舞将士,连稿子都给他写好了。

  此时此刻,山上的人都望着手搭在旗杆上的小神仙,山下的人也将火热期盼的目光投注而来。

  宋宴清闭口,不曾言语。

  身后有人小声提醒,那提醒声也逐渐扩散。

  二军师疑惑又惊怒地望着王家子,小声道:“开口。”

  宋宴清当众摇头,开始拆台:“我无法祝福充满血腥的战事。”

  不似二军师费力,宋宴清的声音轻松地传到了更多的人耳中。这就是科学发声的强大。

  在众人错愕之时,宋宴清往前一步,靠近大神仙的墓坑。

  他努力保持着严肃,大声问道:“战事真的是大神仙所期盼的吗?”

  “大神仙拼死化解天灾,他拼命救下来如此多人,是为了再让大家投身于死亡吗?”

  二军师:?

  大神仙怎么死的,他们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