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发现端倪,就很难再去无视。

  司韶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

  小窗外偶有巡视的无人机路过,冰冷的探照灯光掠过,在墙壁上投下重重光影。

  一墙之隔的密室里,特工小丘在监控星临城各路消息。

  午夜寂静。

  司韶冷静思考了很久。

  久到无人机都路过了五六茬。

  ——然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大脑里乱糟糟的一团。

  那新生的脉搏,明明很微弱,却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自己的心跳之后。

  像是知道自己并不会得到任何欢迎的待遇,只能努力主动争取的小孩。

  他的身体里有两套心跳。

  他的呼吸也伴随着另一个呼吸。

  孱弱,陌生,但毫不犹豫地拼命挣扎。

  司韶从来没有想过怀孕是什么滋味。

  哪怕他在接到所谓QJH1基因的情报时产生兴趣,也只是作为一项后备保障。

  他有必须前往帝国的理由,而且必须得大张旗鼓地被俘。

  他向来喜欢赌,从出生时赌自己的性命,到接过指挥官的重任后每一次惊险但最终成功的战斗,他不曾赌输过。

  所以他误以为自己这次也能赌赢。

  他甚至没考虑过,自己如果怀孕的话后果当如何。

  他满心满怀都是一定会让那个漂亮笨蛋皇帝陛下怀孕。

  所以在王宫时拿自己肚子不舒服来欺负皇帝陛下时,才那么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人算不如天算。

  这次真的栽了。

  司韶翻了个身。

  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孩子又从哪里生出来。

  一想到这里,司韶涌起反胃感。

  他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思绪并没有停止。

  而且他跟那个皇帝只是接了个吻而已,甚至没有做什么负距离的事。

  一想到负距离的那些事……从胃里就莫名燃起一股灼烧焦躁。

  端茶的手微微颤抖。

  司韶坚持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很受不了地放下杯子。

  “小丘,小丘?”他哑着嗓子。

  “怎么了统帅!”小丘很快从密室里钻出来。

  “弄点吃的。”司韶躺在床上,抬手遮住眼。

  小丘四下张望,有点无措。

  “统帅,今天的食物配给已经全部给您……”

  一队目前还在西区活动的只有四个人。

  四个人今天一口都没吃,全都给了统帅。

  司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几日确实食量有点大。

  可他却丝毫没有饱腹感,好像…吃进去的东西,都供给了另一个人。

  那个在他的身体里拼命扎根的小生命。

  ……

  啊,想想还是很恶心。

  小丘立刻说道:“统帅,我再去买点。”

  “不用了。”司韶沉默片刻,又重复一遍,“不用了,你进去。”

  小丘:“那我让晨午回来的时候给您带点吃的?”

  司韶:“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丘看了眼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过来交班。”

  司韶点点头,不再言语。

  小丘想想不放心,把茶壶里已经凉透的茶倒掉,重新烧了一壶,这才关掉灯回去密室。

  周遭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司韶在黑暗中再度睁大双眼。

  饥饿感占据着他的大脑,他开始想念王宫里应有尽有的佳肴。

  这不是什么好事。

  司韶伸手,轻轻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

  两小时后。

  晨午带着两袋吃的回来了。

  都是些压缩的食物,小小的一盒吃下去十分顶饱。

  虽然味道差点,司韶这会也顾不上了,拆开包装袋就往嘴里塞。

  小丘去了隔壁房间休息,司韶抱着食品袋,跟晨午一块在密室里。

  晨午例行检查小丘留下的监控日志,脸色不太好。

  “星临城戒严了,卫兵每天会来诊所问话,我这边有点走不开。”

  晨午是天麓星人。天麓星是帝国的属星,但晨午自幼就在灿星长大,毕业后和司韶一起加入了联盟的军队,后又被选入蔷薇花计划特别行动队,担任一队队长。

  “没事,要不了多久,等我休息够了就能行动。”司韶随口说道。

  晨午无声地望过来,眉头微蹙。

  他突然伸手,扣在司韶的手腕上。

  司韶猝不及防,无处躲闪,被他扣了个正着。

  晨午眼神里掠过一丝讶异,很快便下结论:“妊娠三天。”

  司韶:“……”

  他怎么忘了这茬。

  天麓星人天生就能识别出生命体的微弱变化。

  这也是为什么,晨午在星临城卧底的身份,是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

  “统帅愿意给晨午一个解释吗?”晨午的语气顿时降到冰点。

  司韶眼看也遮掩不了,索性承认:“你不是都已经看出来了嘛。”

  “晨午不明白。”

  “我跟人打了一个赌,然后赌输了。”

  “王宫此前关押您这么久没有动作,和这个孩子有关吗?”

  “对啊。”

  帝国医学院里也有天麓星人。

  只不过那时司韶的反应还没有这么明显,他们并没有识别出来。

  晨午不说话。

  司韶喝了口茶:“我没跟他做什么。”

  虽然这么说,语气还是有点心虚。

  他确实没跟那个笨蛋皇帝做什么,也就是接了个吻。

  晨午沉声:“这个孩子不能留。”

  司韶冷冷:“你在干涉我的决定?”

  晨午低头:“……晨午知错。”

  晨午吧,娃是好娃,就是有时候有点犟。

  但他也能理解,毕竟俩人一起在灿星长大。

  早在俩人离家时姐姐就对晨午下过死命令。

  “宁可你有事,也不能让我弟弟有事”。

  晨午从来不听别人使唤,除了他姐姐。

  司韶往嘴里塞了一把干粮,恶心感再度浮上来。

  “……你这买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是吗?这是晨午特地买的行军用压缩粮,味道是干了点,不至于这么……”

  话还没说完,司韶就翻身跳下椅子,没走几步就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干呕。

  很奇怪,虽然他吃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晨午看这模样,也明白了几分,凉凉地说:“统帅……”

  “干什么。”

  “您这是,孕……”

  司韶抬眼冷冰冰地盯着他:“给我,憋,回,去。”

  晨午瑟缩:“……晨午知错。”

  晨午是憋回去了。

  司韶依然听懂了他想说什么。

  可恶。

  这股不受掌控的愤怒感。

  西里斯,那个王八蛋。

  他好死不死为什么非得携带这种狗屁基因。

  从小到大自己从来没有输给过他,没道理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栽一跟头。

  就算主动亲上去的是自己,有百分之一的过错。

  他西里斯会携带这种基因难道就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责任吗?

  司韶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只是愤怒和屈辱,却因过度干呕而不断渗出生理性泪水。

  王八蛋。

  王八蛋。

  王八蛋。

  谁能想到怀孕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么痛苦。

  不仅仅是饥饿和恶心,司韶还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一些……外表上的变化。

  早知道就不该炸死他了。

  应该趁他半夜睡着,跳上他的床,坐在他的胸口,压住他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

  然后亲手掐死他。

  晨午一脸担忧,试探地说:

  “后天有一艘商用运输舰前往北极星星门,到那里我会安排穿梭艇接应您回去。”

  司韶咬牙切齿果断说道:“我不同意。”

  晨午急了:“统帅!”

  司韶很快恢复冷静,擦去眼角的泪痕:

  “我费尽心思来这里,就不会让一个孩子打乱我的计划。”

  “西里斯现下正在抢救,外面到处都是无人机和嗅探犬,晨午不觉得您的计划还有什么实施的空间。”

  司韶怔了怔:“他居然没死吗?”

  “根据我们在王宫里的人回报,还没有。”

  寝殿的窗离地那么高,四周都是对空雷达监控,地面又有触压式的警报系统。

  若非王宫里有内应相助,黑进雷达系统,又安排了小型飞艇在窗外等候。

  司韶还真没那么容易逃脱。

  那艘小型飞艇远远望去,倒是像极了国庆庆典用的大气球,谁看了都不会生疑。

  他没死啊。

  那就没意思了。

  “那还真是……”

  司韶冷笑一声。

  “……真是有点遗憾。”

  ……

  王宫医学院,灯火彻夜不灭。

  西里斯刚刚从抢救室里推出来,安静地躺在生命摇篮里,脸色苍白。

  他伤得很重。

  除了头部受伤,腿部骨折以外,断裂的肋骨刺入内脏造成内出血,被卫兵们发现时曾一度没了呼吸。

  但好在帝国人的身体本就强壮康健,手术台上硬是给他撑过来了。

  现下陷入昏迷,依靠生命摇篮里的设备维持稳定。

  医师的意思,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能醒,但是时间不好说。

  近侍大臣焦虑得顾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门口。

  “陛下脱离危险了,您还在慌什么呢?”年轻的侍从不解地问。

  “你懂什么,陛下刚刚宣布要亲征,转眼就出事,你觉得那群亲王会善罢甘休?”

  皇帝陛下表亲那么多,个个都不是善茬。

  难保不会有谁趁这个时机跑来星临城探视。

  说得好听点是探视,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以监国的名义夺权。

  偏偏陛下亲信的那几位将军这会儿都在小熊星系回不来。

  愁,愁死了。

  他愁死了,政务厅那群大臣也愁死了。

  而躺在生命摇篮里的西里斯,虽然人昏迷着,大脑却并非全无意识。

  混沌中,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

  小房间没有开灯,大大小小的电子屏幕闪着幽光。

  画面很熟悉,但他实在想不起那都是些什么。

  西里斯只注意到在屏幕前的软垫上,蜷着一个瘦弱的人。

  他太瘦了,骨架纤细,尾巴蓬松柔软,轻而易举就能将他包裹住。

  西里斯注意到,他睡得并不踏实。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嘴里喃喃地在念叨什么。

  可西里斯凑近,又听不太清,隐隐约约像是:

  “西里斯……王八蛋……”

  西里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疑惑,而后是莫名的不忿。

  他伸手想把那人推醒,但所触碰到的,却是他柔软的短发。

  一头乌黑的短发。

  那人察觉到了西里斯的存在。

  他痛苦挣扎着抬头睁眼,眼底的迷茫很快变成冷漠。

  西里斯听到他在冷冷地自言自语:“晦气。”

  “做梦都能梦见你这个晦气玩意。”

  他在做梦吗?

  自己在王宫好吃好喝养着他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他有必要在梦里也骂得这么难听么,啊?

  等等,那自己也在做梦吗?

  西里斯不知道。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走近了那个孱弱的少年。

  而后,他拽住少年纤细的手腕。

  像他曾经无数次做梦梦见的那样,一把拉进怀中。

  他稍稍用力,少年就无法挣脱,只能皱眉瞪他。

  少年湛金双眸眼含泪光,让他有一瞬失神。

  他想说点什么,可张口却变成了习惯性的讥讽。

  “司韶,你头发怎么变黑了?”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躲过我吧。”

  “真幼稚。”

  既然只是做梦。

  反正只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