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73章 拥抱

  下午时分,基地大部分的哨兵正在操场上做着对抗训练。而齐月此时却端正地坐在基地长官的沙发上,面前正在签字的男人正是他的长官,老李。一般而言他们两个都不太喜欢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和对方说话,如果他特意找自己过来,那想必是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他耐心等着老李看完最后一份材料,在末尾的页面签了字,又将纸质的文件全部归纳进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袋,随即懒懒地抬手,纸袋上方的细白绳子在扣子上绕了几圈,扎得紧紧的。齐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哨兵能力,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了几秒,才将视线移回到老李的脸上。

  那张脸上浮现出疲惫来,跟齐月印象中老顽童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此时也将视线放回到了齐月的脸上,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下周谷雨就会调回内城区的医院了。”

  齐月点点头,明白这是计划中的一环。谷老师能够被顺利调回就说明整件事的进展无虞。在来到这个基地之前,齐月就知道这些事件的必然性,对此也从未有过异议,但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内心世界似乎发生了异变,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种种带上了犹疑。

  但他不想被老李看出异样来,或许老李已经猜到自己和齐阳的关系比他们商量好的来得太过接近,现在贸然表现出疑问无论对他还是对齐阳都没有任何好处。他神色不变地看着长官,模仿着自己之前那直愣愣的眼神。老李摸了摸下巴,继续说了下去:“她这次回去,如果能够顺利接近陈凌,那整件事就会稳妥许多。”

  两人都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正孤零零地被关在总理府内,从12岁开始就忍受着非人的折磨,想到这里,齐月不由得为刚刚自己犹豫的想法感到羞愧。是的,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拯救者,齐阳将他一把从地狱中拉了出来,不但如此,现在的他还能正大光明地接受着来自他的关心和疏导,而陈凌……齐月想到最近正在不断减重的陈萧,她拼命压榨自己健康只为弟弟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老李见齐月还是不说话,有些犹豫地开口询问道:“你呢……齐月。你最近怎么样?“”

  齐月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很好。”

  那双犀利的眼睛将齐月盯得更紧了,他这么多年韬光养晦,连带着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同僚,实在无法想象这么多人的努力最后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儿女情长毁于一旦。可在内心深处,他也不得不承认,齐月和陈凌一样,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如果当年的齐月没有被齐阳救回来,那指不定他和陈凌谁比谁更可怜,他们的计划也会因此徒增一个阻碍。他没有资格责备齐月,毕竟所有孩子的不幸都是由成年人造成的。

  想到这里,老李沉默地挥了挥手,放走了有所隐瞒的齐月。

  齐月也沉默地对他行了礼,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秋日的空气日渐干燥,阳光下有尘埃飞舞,一颗颗的,像是各自旋转的星球。齐月就沿着窗户的边缘走着,眼下已是深秋,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渐褪,打在脸上的风也冷了起来,人们都下意识开始避开窗台这种漏风的设施,可齐月还不觉得冷,他总觉得自己经历过更冷的秋天。

  可能是由于齐阳揭开他尘封已久的伤疤,齐月开始时不时回忆起童年的事情。他的童年是单调的,但相比大多数人,他的童年是特殊的。齐月甚至因为上次的精神链接做了噩梦,噩梦中的自己再次变回了婴儿的模样,躺在一个木制的摇篮里。他大声哭泣号叫着,四下张望找寻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在栅栏的缝隙间他看到一个女人漠视的背影,她呆呆坐着,对身边的一切似乎充耳不闻。那个背影从未回头,但齐月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醒来以后的齐月总要花一点时间缓慢移动自己的身体,从四肢到躯干,齐月都如同与环境同步了一般,寸步难行,噩梦照进现实,于是现实中的他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重复着无能为力地一遍又一遍。

  至少现在的他还没有哭。他想到齐阳的眼泪,那代替自己滑落的泪水,点点滴滴,都是齐月的噩梦。

  可能真就如同齐阳所说的那样,自己在婴儿时期被漠视的经历使得自己的精神形态退回婴幼儿时期。这种创伤是隐蔽的,不自知的,可齐阳却将这份秘密从自己的潜意识中挖掘了出来,一步步向齐月解释着齐月。他真的有在努力想让自己变好,齐月难耐地想着,难耐地想见齐阳。

  可他最近都没有发消息说要见自己。齐月的手指拂过手机冰冷的外壳,没有声音,没有振动,也没有齐阳。他不知道不值班的齐阳会到哪里去,是跟小灯泡又去打羽毛球了吗?还是在找陆延玩依旧危险的侦探游戏?想到陆延,齐月的下巴不由得紧了紧,他咬着后槽牙,对自己的态度感到莫名。原先的自己并不会对陆延有这么负面的看法,甚至希望像陆延这样性格善良温和的人能跟齐阳长久地在一起。然而这才过了一个季节,他就开始不喜欢陆延跟齐阳如此亲近。

  齐月想,自己也不是觉得陆延变成了一个坏人。或许是自己变成了一个坏人。

  手指再次有意无意地摸着手机的金属外壳,他不习惯用手机壳,一直都是裸机的状态,背后的金属表面已经有了划痕,但他并不在意,还是经常跟钥匙放在一个口袋里。齐月的手指熟稔地拂过手机背后条纹状的划痕,根根分明,让他不由联想到齐阳小臂内侧的血管来。手指摩挲的动作轻巧了许多,他想着,不知道齐阳的手臂摸起来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

  他就这么肖想着,走出大楼的时候被秋日的艳阳晃到了眼睛,齐月抬头,看到梧桐的落叶已经差不多全掉光了。真是神奇,上次他坦然对齐阳说出想签专属的时候树叶还随风“沙沙”作响,只是一个季节的更替,他对陆延的好感,对齐阳的疏远都如同这些落叶一般,掉光了。

  他似乎总是在被动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别人让自己去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于是在他不长的人生中充满了漫长的等待,等待下一个指令好让自己再次动起来,做出活人的姿态。可现在的他似乎开始觉得等待是一种折磨,他本应该是有极有耐心的人才对,但现在却是等不及要见齐阳。至于为什么要见,见了面做什么,齐月毫无头绪,他连给齐阳发消息的借口都找不到,只能徒劳地在光秃秃的树下徘徊。

  没有遇见齐阳之前的自己是怎么度过孤单的下午的呢?长日漫漫,他坐在哪里,做着什么,突然全都不记得了,能够回忆起的只有和齐阳吃过的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桩一件,肆意篡改着自己的回忆,不讲道理地入侵着。

  手指按住手机上的金属键,指腹不断将屏幕点开又关上。

  他等不及了,没有理由,没有借口。齐月点开和齐阳的对话框,直白又渴切地写道:我想见你。

  赤裸裸地,连前因后果都不需要。齐月想,幸好自己本就是个奇怪的人,不然也不能让这些不合常理的话看上去这么自然。他在树下的走道上来回踱着步,远处时不时传来哨兵对抗赛的声音,他们情绪激动,齐月甚至能从这么远的距离下分辨出几个熟悉的人的声音。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齐月觉得虎口发麻,忙不迭举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齐阳的头像和名字。他慌忙点开,齐阳只回复了句:我在图书馆。便没了下文。齐月有些犹豫不知他的意思是让自己过去,还是单纯说明自己在看书,不要去打扰他。他点开对话框,下排是熟悉的26字键盘,这些熟悉的字母也直愣愣地盯着他,不知所措。对话框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顶上的名字突然变成“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随即又跳出一条:你要过来吗?

  要。

  哦,我在二楼的自习室A。

  好。

  齐月迫不及待地往图书馆走去。脚下的枯叶被他慌乱的脚步踩得稀碎,他就这样一路用鞋底碾过去,轻快地像一只找到橡果的松鼠。

  齐月在二楼自习室看到齐阳的时候,下午的阳光铺在他浅棕的头顶,在发旋处渲染出天使的光环,齐月盯着看了几秒,才打招呼道:“齐阳。”

  齐阳抬头,阳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又变成天使的翅膀,层层叠叠地,带着光晕。他对着齐月笑了一下:“你来啦。”如此平凡的招呼,却让齐月感受到被等待的幸福感。在这一处被人遗忘的狭小教室内,有个人看着书,等待着自己出现,“你等一下,我还有几页就看完了。”

  齐月便顺从地坐到一旁,他坐得离齐阳不近,刚刚好能把他尽收眼底。齐月的视力好,光线又来得这么恰到好处,他用自己的眼睛剪辑着画面,只觉得像是在观赏美术馆里的油画,而这幅画,只为自己而画,也只有自己一个观众。他的眼睛瞥过桌上被他有幸翻开的书籍,书页的封底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序列号和条形码。他又看向桌边垒起来的书脊,密密麻麻的,全是跟心理学有关的内容,大多和幼儿和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成因或是解决方案。齐月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份莫名的骄傲来,温暖的,流动的,砰砰作响的骄傲,这份骄傲是齐阳给自己。

  他想着,齐阳是怎样为自己努力的,他是如何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一本一作,一字一句,他是如何想着自己一个人坐在无人的自习室里,想着他的问题,想着把他从卑微的泥沼中拉扯出来,他想着想着,只觉得这间教室,这片阳光,乃至这个人都是为自己存在的。

  于是静静地,齐月看着齐阳读着关于他的书,他也终于能够流下关于自己泪水。

  等到齐阳读完最后一个章节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泪流满面的齐月。

  他哭得很安静,一如既往地安静,齐阳却看到他内心涌起的波涛,一浪一浪,拍碎那结实的堤坝,泪水就冲破阻拦汹涌而来,淹没整个看似平静的城市。他想问你怎么了,但只觉得这个问题多此一举。为何要问呢?齐阳,不用问他,他在你面前流着泪,他对着你已然是一本翻开的书,无论上面留有怎样隐晦的只字片语,都在这一刻向你坦白交代。

  齐阳站起身,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那双被肖想过多次的手臂就绕在了齐月的颈上,齐月的泪水流到他的衬衫上,慢慢将天蓝色的制服浸染成深色。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想起一个人孤单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摇篮里,原来被拥抱着安慰是这样的感觉。

  噩梦中冷漠的女人依旧没有回头看自己苦恼的孩子,她坚定地坐在那里,沉默地向齐月描绘着一个不可变的过去。齐月向她伸出手,白嫩嫩的五指,短短的,期期艾艾地,弱小地,卑微地向过去的幻影乞求着,失望着,一次又一次被落空,他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理解到自己的情绪不被重视,自己的痛苦不被知晓。当一个孩子失去被爱的可能,他也就失去了流泪的权利,因为他的泪水不被任何人看到,也理所应当地不被任何人怜惜。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摔倒的孩子在看到妈妈以前是不会哭的,他哭不是因为疼痛,他哭只是因为妈妈会看到,他笃定妈妈的爱会因为他的眼泪包裹住自己的脆弱,于是他有恃无恐的脆弱,旁若无人地哭叫,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齐月望尘莫及的过去。

  摇篮中的他不再哭泣,他忽然想到这个遥远的,潜意识里的记忆似乎也来自于一个秋季。坐在窗前的母亲吹着风,而他只觉得寒冷,痛哭着缩成一团,原来一直以来,从人生的第一个秋天,就开始渴望着母亲温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