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72章 爱与恨

  这天,齐阳反常地没有去吃晚饭。

  范子墨一如既往地在值班结束后去敲他的门,齐阳值班教室的门一如既往地没有锁,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齐阳一个人。他不知道之前齐月就在这个教室里,讲述着鲜为人知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开始数齐阳落不尽的泪珠,数到他的悲伤开始蔓延回自己身上,他便数不下去了。他害怕这些泪水回流进自己的灵魂中,将苦难带回本应该早已不在意的自己,使生命一遍遍回溯伤痛,让现实与过去模糊。

  于是他落荒而逃。

  齐月想起来,自己甚至都没敢再看一眼那个流泪的男人。

  哪怕他的泪水都是自己的。

  他走过的脚步有些仓皇,齐阳听着齐月渐行渐远的声音,浑身无力地向后倒去。椅背承接着他疲乏的身躯,他用小臂盖住肿痛的双目,在黑暗中思考着,直到范子墨敲响自己的门。

  他带着一如既往的欢快来传召自己,将自己从过去拖进现实中。可齐阳还在悲伤里不可自拔。即使知道是过去,即使知道历史无法改变,他也无法扳正那胡思乱想的心。他的心在过去的齐月那里,拴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找不到出来的路。

  齐阳婉拒了范子墨的邀请,他说自己很累,想先回去躺着。范子墨看了看齐阳的脸色,只是凑上前抱了抱他的肩膀。安慰的体温透过来,附在自己身上,只一瞬又抽开了热度。齐阳抬眼看见范子墨关切的眼神,宽慰似的摆了摆手,又勉强笑了一下,范子墨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留他一个人埋回他的世界去。

  夜半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定定地在宿舍发呆。还是范子墨,来敲他的门,轻声细语地透过门缝问着:“齐阳,你好点了吗?”

  齐阳挣扎着起身给他开门,刚一打开,鼻子就嗅到熟悉的香气。

  范子墨拿着刚泡好的泡面站在他宿舍门口,狐狸眼从下往上看着他,有那么点不知所措的样子。齐阳笑了笑伸手接过泡面桶,玩笑道:“怎么也不带根肠。”说着自顾自转身进门,坐在桌前就吃了起来。

  门外的人跟着进来,看齐阳吃得下东西,也跟着开起了玩笑:“我可没存货了,最近半夜追文,天天啃香肠当夜宵。”齐阳想到他每天早上浮肿的脸,笑了笑没有说话,大口大口吃着红烧牛肉面,还不忘喝两口汤。范子墨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上玩手机,玩着玩着时不时抬头看齐阳的脸色,看着看着又玩起了手指,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齐阳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看他挣扎了半天,无奈叹了口气:“放!”

  范子墨噘了嘴委屈道:“我也是看你心情不好才特地做了热饭热菜地来关心你……”齐阳看着手上的开水泡面忍不住笑出了声,范子墨顺杆往上爬,大胆问他:“下午值班是受什么刺激了?”

  齐阳不知道应该跟范子墨坦白到哪一步。之前跟陆延在一起的时候事情远没有这么复杂,齐阳总是乐意跟他大大方方地分享自己的感情生活,哪怕是最开始的暧昧期,范子墨也自诩电灯泡的身份跟在两人后头当跟屁虫。可现在,一百万个谜题,一百万个说不清,让齐阳在迷茫的同时也很难找到倾诉的对象。他犹豫许久没有说话,范子墨也感觉到齐阳的为难,趴在床上抬头看他:“不说也没事,你别一个人不开心就好……”

  朋友总是最贴心的。齐阳其实并没有特意想要隐瞒或者将他排除在外的意思,但现实的复杂程度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他即使想说,也感觉无法在保护所有人的情况下和盘托出,别说和盘托出,齐阳心道,我连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筹莫展。

  他几口吃完了底下的泡面渣子,失败地捞了几次蔬菜粒最后还是没成功,只能愤愤地喝了几口汤,直到看到混浊的桶底,这才没了胃口,转过身来正对着范子墨解释道:“我今天下午,见了齐月。”

  两只狐狸耳朵灵敏地竖了起来,齐阳从范子墨的神情中察觉出狗闻到肉包子一样的情绪,但随即,他又消沉了下去,问道:“你这么不开心……是跟齐月之间发生了什么坏事吗?”

  齐阳不着调地想着狐狸果然是犬科,灵敏度非同一般。他点点头:“是有些问题……但是……”齐阳再次叹气,“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范子墨作为向导也理解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如果没有对方的同意,擅自将自己读取的内心世界拿出来大肆宣扬是件既不入流也不合规的行为。齐阳肯定遇到了困境,也有了自己的难处,但这个难处很难跟别人明说,也不太好盲目听从别人的建议,憋得难受了,也只能自己消化。他想到下午齐阳的状态,想到自己瞥见他脖子上的伤痕。这种掐伤肯定不会是齐月故意弄的,大概率是齐阳在齐月的精神世界中受到的伤害。能够超脱心理来到身体外部呈现物理状态的创伤一般都不是寻常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在齐月的精神世界里埋藏着巨大的隐患。

  但这一点实在无法让范子墨感到吃惊。毕竟在自己跟齐月的接触中,头一两次就能感受到那种毫无掩饰的违和感,甚至不用精神链接,范子墨当天就能判断此人多半有病。他想了想,既然事已至此,与其纠结于已发生的,不如帮着一起商量对策。他转了转眼睛,绕开齐月的隐私,旁敲侧击地问道:“那你……有办法解决吗?”

  齐阳沉思了几秒,摇了摇头。这头摇得是真情实感。虽然现在对齐月的过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跟他一开始的计划基本吻合,但他不知道要怎么用这些背后的故事突破现在两难的境地。更过分的是,齐阳甚至不知道这个了解是好是坏。就齐月下午的反应来看,他大概并不喜欢跟人叙述自己悲惨的过去。那是肯定的,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家庭和童年,齐阳估计巴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个不合群的小哑巴。但齐月又不像是这么在意,或者说非常反抗的态度。不知为何,齐阳总隐隐感觉这次创伤性的倾诉反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但光拉近还是不够的,齐阳想,自己作为向导,就算离得再近,没有解决方案,那不就单纯是个普通朋友罢了吗?

  范子墨看着他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样子,知道他八成是遇到了没有把握或者更加离谱的,没有头绪的事情,结合齐月的性格特点,就算不了解内情,他也大致能猜个七七八八八九不离十的。他漫无目的地用直接点着手机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齐月的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解决,不如不要解决。”

  齐阳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范子墨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说道:“你想呀,齐月这样的……性格,一定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如果事情已经过去,他也没有暴走的危险,偶尔有些问题缺陷也很正常,毕竟谁都不是一帆风顺长起来的。理不清,你不理,还不行吗?”

  事情哪有他说的这么简单,再者说了,其实齐月早在一开始进基地的时候就被陆延上了“保险”,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处在可能暴走的边缘线上。齐阳现在的行为,往好了说是帮助战友共渡难关,往坏了说,就是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

  “现在的状况,怎么说呢……很难坐视不管……”

  范子墨皱眉:“是很难对他的精神问题坐视不管,还是你很难对齐月坐视不管?”

  齐阳认真思考了片刻,盯着他的眼睛道:“说实话,两者都有。”

  这可难倒了一根筋的范子墨。他思考事情一向都是直线型的,虽然人不直,但脑子接着肠子都直得可怕。他原先的想法很简单,齐阳如果能解决齐月的问题,那就想办法解决了皆大欢喜;如果不能解决,反正齐月看着也不像要嘎了的样子,那就绕开问题,皆大欢喜。退一万步讲,如果实在不行,干脆放弃齐月也是个完美的选择,不管他的问题,也不管他这个人,齐阳一个人独自美丽,也是皆大欢喜。他是个无法接受非大团圆结局的肤浅男人,在这一点上他跟齐阳看电影的风格倒是很像。但现在齐阳似乎铁了心要跟个大麻烦纠缠不清,他的单线程回路受到了莫大的挑战,CPU都快给干冒烟了,左右纠结了半天,才问齐阳:“那好,那你就解决问题。向导解决问题也就这么几招,破案加用精神力做疏导,你觉得哪个适合?”

  齐阳偶尔觉得他的单线程也很有用处,毕竟细枝末节的东西想多了容易忽略最原始层面的方法。现在的情况是齐阳已经破案了,虽然只是万千谜语中关于齐月童年的一个谜底被揭晓,但好歹也算是个进步。范子墨说得对,还有就是精神力做疏导,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办法,齐阳可以选择干脆把齐月他妈用精神力给撕了完事儿。但现在还没到这个万不得已,对别人的母亲,齐阳似乎做不到直接你妈炸了这么简单粗暴。他托着腮帮子扫过桌面琳琅满目的书籍:“我觉得还是做温和一些的引导会比较好……”范子墨点点头,这当然是最优选项,“但其实具体该怎么做,我……”

  又是一声叹气。范子墨听的头发都快白了,他突然转念说道:“讲真,你最近真的一门心思都扑在齐月的身上。”

  齐阳听得老脸一红,结巴道:“也,也没有吧……”

  “你看的书,说的话,工得作,有哪一件跟齐月无关的?”

  “……”他生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半羞怯地低着头。

  范子墨见状继续道:“可我作为朋友,不想你受到伤害。”他意有所指地盯着他青紫的脖颈看了眼,“如果哪天你真的受不了了,齐阳,你得先选择保护自己。”

  齐阳拂过脖子上不痛不痒的伤痕,轻轻应了一声。沉默许久后,突然冷不丁问道:“墨墨,你说,如果两个原本相互仇视的人成为家人会怎么样?你觉得他们会产生亲情吗?”

  范子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两个仇视的人要怎么变成家人产生亲情啊?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无法在仇视间产生亲情啊,这算是什么问题,脑筋急转弯吗?”齐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刚想再叹一口气,只听范子墨继续说道,“但仇恨本身也是感情的一种状态,我只能说有时候恨比爱来得更长久。爱使人柔软,恨使人坚强,怀抱长久恨意的人总能在绝境里活下去,就像很多电影说的那样,复仇这个概念让原本很多绝望之人有了生存的目标。”

  齐阳显然没想到他那看上去就空荡荡的脑子里居然还能有这种大道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瞧他。

  范子墨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这你就不懂了,我妈就是,她生了我以后产后抑郁了很久,都是靠骂我奶奶她婆婆才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他从床上一骨碌站起来,“她亲口跟我说的!那段时间她一边想死,一边想着,我可不能比那个死老太婆先死!我得看着她死了我才能瞑目!”

  齐阳没想到自己一天之内能听到这么多家族戏码,只能感叹一样的米,百样的人,家家户户都是一本难于上西天的经。他好奇道:“那现在呢?她们两个关系还好吗?”

  “害,吵呢,天天吵,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小时候爸爸妈妈都要上班,奶奶得帮忙照顾我,吵归吵,她们两个也谁也离不开谁。”范子墨想到他和自己爸爸在家里天天听两个人阴阳怪气的画面就一阵胆寒,想到自从自己独立以后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家面对这种吵闹就觉得可怜。他突然意识到话题被莫名其妙转到了家庭伦理方面,狐狸耳朵再次竖得高高的,“齐阳!不是吧!”

  “不是什么?”

  “你不会是已经要跟齐月结婚,处理婆媳矛盾了吧!”

  齐阳终于又叹了口气,捂着脸,觉得自己头发都快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