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几个小时前。

  谢燕珏跟着村长来到家中,村长将木门合上,堂屋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天窗透进来一点光亮。

  “村长你刚刚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有人害俞良?”谢燕珏急着问。

  “先坐吧。”村长搬了把椅子给他,自己也坐下,他抽出一根烟,“这事还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二十九年前。

  城里派来一批大学生下乡支教,其中就有风华正茂的俞修远,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青年。

  支教过程中他目睹了山村孩子上课的艰难,心痛不已,挣扎徘徊之间最终还是选择毕业后回到这个小山村。

  刚开始村里连个像样的学校都没有,借着一间破洞的泥巴房当教室,夏天太阳照进来晃眼睛,冬天冷风刮进来冻得人打颤,这么艰苦的环境俞修远却坚持下来了。

  村长问他,“值得吗?”

  他笑着说:“这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只要孩子们能学到点东西我就满足了。”

  但山里人思想封闭,总觉得读书没出路,读了也白读,也不怪他们,村里这条件能有几个人靠读书走出去?大家都骂他傻。

  期间有些孩子读不进去不再来了,有些孩子是家长不准他们来,俞修远就一家家去敲门,一家家去说,无数次碰壁被赶出门。

  一次话还没说完,那家人一盆水泼到他身上,“你就是来骗我们家小孩的,你个骗子赶紧走!”

  大冬天,俞修远穿着湿透的棉袄站在雪地中,无奈地叹气,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笑声,转头看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捂着嘴下偷笑,她眉眼弯弯,一双眼睛灵动生辉。

  俞修远摸了摸鼻子,“没办法,劝不动。”

  那女子不再笑他,一双眼睛望着他,“还傻站着干嘛,进来烤火啊,等下着凉了。”

  这位女子就是俞良的母亲,李芳。

  俞修远见劝不动村民就将重心放到剩下几个学生上,尽心尽力教导,终于在第二年夏将其中一名女生送入大学。

  那家人摆了三天酒席,放了无数鞭炮,还特意提着礼品上门感谢俞老师。

  这下村里人都开始意识到读书原来真的有用,纷纷将孩子送入学校,学生越来越多,原来的小房子根本挤不下了,俞修远就开始琢磨修学校。

  这时林智见识到了他的毅力和决心,自告奋勇加入他,两个人东凑西凑但还是差点,李芳知道后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当了将钱给他,俞修远心痛她把珍爱的嫁妆当了。

  “夫妻同心,你为学校的事发愁我也愁,就当是为我们的孩子积德了。”李芳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目光慈爱。

  学校在第七年的时候修好了,那时俞修远可谓风头正盛,爱情事业双丰收,在村里威望大,大家都尊敬地称他为俞老师。

  有人喜欢他,也就有人讨厌他,最讨厌他的莫过于徐国成,徐老爷子总是拿他与俞修远做比,将他批评得一无所成,徐国成看向俞修远的目光也日渐憎恨。

  正值村长换届,一半人支持俞修远,一半人被徐家收拢支持徐国成,前村长提议让他们两人发言拉票。

  一番演讲下来,原先支持徐国成都纷纷倒戈,徐国成气得脸色铁青直接摔背离去,后来第二天俞修远找到他,笑着对他说:“徐兄这村长还是给你当吧,你家在村里威望大,说话管用,我这管学校也没时间,反正谁当不是当,只要咱真心为村民服务就行。”

  徐国成面上夸他大气明事理,心里却笑他虚伪。

  可惜他并没有真心为村民服务,事情最终还是暴露了。

  俞修远遇到了一个成绩好又勤奋好学的学生,把他当好苗子培养,他可却因为爸爸意外受伤只能选择外出打工,这时俞家也没多余的钱去帮他,但他实在舍不得看着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浪费了,就准备去和村里提一下看能不能申请政府补助。

  那晚他刚走到村委会门口,就看见院内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有交谈声传来。

  “李主任,这酒您带回去。”

  俞修养皱了一下眉,这是徐国成的声音。

  紧接着也听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哈哈行,看来徐村长赚得可不比我们少。”

  “诶有钱大家一起赚嘛,上面要是问下来还要拜托李主任。”

  俞修远预感不妙,贴在墙角听完了全程,顿时怒气填胸,没想到徐国成居然勾结上级一起私吞了全村的贫困户和五保户补助,拿这些名额去勾结他人。

  那辆黑色轿车渐行渐远,俞修远直接闯进徐国成的办公室,拍桌指责他行为错误,愧对村民。

  徐国成被骂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大骂一通过后,俞修远冷静下来,“这事我知道了肯定不会不管,这几年你也为村里出了力,这事我不说出去,给你五天时间,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原本他是念在上次发洪水时,徐家出钱供大家共度难关,希望他能及时止损,改过自新,却没想到徐国成回去之后思来想去睡不着,不是愧疚和自责,是害怕和心惊。

  在他眼中俞修远就是一个狡猾虚伪的人,善于哄骗别人,不然他一个外来人居然还可以和他争村长,一切都因为大家被他虚伪的表面给欺骗了。

  离他规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徐国成彻底睡不着了,越想越心惊,他的话一定不可靠,他肯定会说出去,说不定还会告他。

  夜黑风高,徐国成鬼鬼祟祟溜进俞家后院,躲在稻草堆后面,划燃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摇曳着,照亮了他扭曲不甘的脸。

  屋内很安静,俞良正是高三最后阶段,难得放一次假,一家三口刚刚吃过团圆饭睡下,浑然不觉危险的降临。

  火柴从他手中坠落,火苗由小变大,火势渐渐蔓延到房子。

  徐国成最后望了一眼寂静的房子,转身隐入黑夜中。

  他躺回床上,听见有人喊:“起火啦!”

  随后是哭声喊声吵闹声,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伴着这声音安然入睡。

  谢燕珏咬着后槽牙,手指攥拳,手臂青筋暴起,一想到杀人凶手居然还假装大气同意出俞良父母的棺材钱,他就血压蹭蹭往上飙。

  村长继续说:“修远确实没告诉过别人,他是真心想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是刚好那天要去村委有事无意听见他们吵架,没想到他不仅没认识到错误,还、还……”

  村长掩面哭出声,“我对不起修远啊,让他这么好一个人活活被烧死,凶手还逍遥法外。”

  “我去报过警,但没有证据人家难得跑,徐国成又和赵勇他们勾结一伙,我实在没办法啊。”村长干枯的手紧紧抓着谢燕珏的手臂,“小谢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我没办法的事你说不定行,当初把你安排在俞良家也是有私心,你帮帮他吧。”

  村长跪在谢燕珏脚边,一下下磕头,泪流满脸,“修远不能就这么死了啊,你帮帮他吧,帮帮俞良吧。”

  谢燕珏将村长搀扶起,乌黑的眼眸中满是冰寒之意,“您放心,这事我管到底。”

  木门被打开,金灿灿的阳光照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真相也一同天光大亮。

  徐国成因疑似纵火罪和蓄意杀人罪被带走,双手被铐住,路过俞良时脚步微停,目光复杂。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爸爸妈妈?”俞良一边哭一边咆哮道,最后往后退一步倒在谢燕珏怀里,喃喃着,“到底为什么?”

  徐国成神情凝重,嘴巴微张。

  谢燕珏上前一步挡在俞良面前,给刑警支队队长使了个眼神,他马上催促道:“干什么,赶紧走!”

  俞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两眼一白向后倒去。

  “俞良!”

  谢燕珏抱起他,“医生!”

  俞良再次醒来是晚上。

  他眨了眨眼,目光呆滞盯着窗外,眼泪自然而然从眼角滑落。

  爸爸妈妈居然是被人害死的,他居然还认贼作父,他居然还对凶手感恩戴德。

  他举起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用足力气,扇得他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口的疼,“爸妈,是儿子不孝。”

  又是一巴掌,眼泪砸在手背,“我居然认凶手做父,是儿子该死。”

  他同意娶徐梅,同意认徐国成当老丈人,正是因为想让父母入土为安,结果闹出这样,父母在天上怎么可能心安?

  他在也忍不住捂着眼痛哭出声,一边扇自己一边哭。

  “不行,这件事我要查到底!”谢燕珏立马否决了彪哥的建议。

  彪哥愁得抓了几把头发,“这事已经闹到你爸那去,你和我都没好果子吃,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线索早就被销毁了,你能怎么办?”

  谢燕珏被问住了,但是他想到俞良痛苦的眼神,手指收紧,“总会有办法的,我必须还俞良父亲一个真相。”

  彪哥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这事你不能出面,我托人去查。”

  谢燕珏谢过彪哥后朝顶楼病房走去,刚推开门就看见俞良自虐般的扇自己,大步流星过来拉住他举起的手,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俞良垂下手,哽咽道:“谢燕珏,我也是罪人。”

  谢燕珏见不得他哭,一哭心就疼,将他整个人抱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不是,徐国成才是罪人,这事是和你没有关系,你是受害者,他蒙骗你他才是罪人。”

  他掰过俞良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目光,一字一句说:“你不是罪人,徐国成才是,知道了吗?”

  俞良眨着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靠在谢燕珏肩膀,“可是我的心好痛啊。”

  他想起爸爸,爸爸总是对所有人都很好,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动气,可就是这么一个令人尊敬的人居然落到惨死的下场。

  想起妈妈,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有段时间夜夜发高烧,睁开眼总是能看见妈妈坐在床边满眼心疼地看着他,再也没人会这么爱他了。

  想起自己,想起火灾后的那天,他被村民送去医院,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哭,扯着嗓子放肆地哭。

  不顾医生建议,他当天就出院回了家,将房子里所有的灰扫在一起用盒子装起来,一边哭一边装,偏偏老天爷突然下起雨,还要一些地方来不及扫,他就跪在那大雨中哭。

  后来他去亲戚家一家家敲门借钱,一次次磕头,有些亲戚愿意出钱,但远远不够。这时徐梅出现了,叉着腰说:“你只要入赘到我们家,我爸出这个钱。”

  旁边的村民都以为是笑话,笑得合不拢嘴。

  只有俞良攥紧拳头,“真的吗?”

  徐梅说真的。

  那晚俞良失眠了,第二天在父母的遗像前磕了两个响亮的头,跟徐梅说行。

  大喜的日子正好是高考的时候,县城内挂满了横幅祝学子蟾宫折桂,高考大捷。无人知道在这偏远的小县城里也张灯结彩,挂了红色喜庆的横幅,不过是祝佳人天成,百年好合。

  喊“一拜天地”时,俞良犹豫了,他有一丝松动,久久盯着鞋尖。

  直到徐伟一把将他按下去,膝盖直接砸在水泥地上,“哐”“哐”两声,将他的自尊砸得粉碎。

  俞良哭着哭着突然大笑起来,笑话,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一个笑话,他就像被老天爷戏耍的小丑。

  谢燕珏抓着他的双肩,“俞良!你冷静一点。”

  “呕!”

  俞良突然捂嘴往旁边呕出来,晚上没吃东西,呕不出什么东西,只呕出来一些苦水。

  “医生!”谢燕珏急着把医生拉来。

  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又喂了一粒安眠药,叮嘱他要注意调节情绪,不要过度悲伤过度生气。

  谢燕珏谢过医生,坐回俞良旁边,安眠药起了效果,俞良平静躺在床上,眼皮眨了眨渐渐闭上。

  他摸了摸俞良的额头,“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俞良慢慢合上眼。

  谢燕珏将病房的灯全关了,重新坐回他旁边,他从上扫视到下,满眼怜惜。

  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样。

  他搓了把脸,站起身准备去警局问问,刚推开门就撞见疾跑过来的彪哥。

  “来不及了,你爸派人已经动身了。”

  谢燕珏攥着门把手的手指收紧,下意识往屋内看,俞良蜷缩成一团,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孤独又弱小。

  彪哥喘了口气,“谢燕珏,你知道你爸的手段,这不是开玩笑!”

  谢燕珏脸色微僵,违逆谢父的后果他最知道。

  “我也是为你着想,该走了,这里的事派人盯着就行。”

  谢燕珏一咬牙,推开门大步走到病床前,抱起俞良折返回去。

  “这是?”

  “订票,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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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分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