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大门,先是影壁墙,上面刻了竹林的浮雕,绕过影壁墙是一方开阔的小院落,中间修葺了硕大的院中池,如今冬末春初,池子里还没有放水,薄薄的结了一层冰,木质的围栏握上去也有些冰凉,奚砚只虚虚搭了一下就收了回来。

  池中央是六角亭,里面摆了一张躺椅和小几,夏季炎热,书房再怎么透风也有些闷,奚砚便可带一卷书来到亭中,临水读书,清风徐来,自在怡人。

  用来会客的正厅上挂了匾额,奚砚一眼就看出是他父亲墨宝,当年奚氏一族流放至南疆,大多文房宝贝都变卖、抵押了,他父亲写的一手好字,几乎全部都在这过程中遗失殆尽,能够找回实属不易,谢墨到底经过了多少周折、废了多大的力气,奚砚不难想见。

  或者说,他花了多大心思布置整座府邸,都不难想见。

  嘉王府上下一切,全都按照奚砚的喜好布置的,格局全部仿了上京城丞相府的样式,就是为了让奚砚千里迢迢地来,没有客居他乡的失措感。

  “都是他布置的。”

  “晏时悟”愣了愣,才发现奚砚是在问他:“是,王爷交代,一切布置妥当。”

  奚砚唇角微微抿起,没有说别的话。

  气氛有些僵硬,下面人不知道奚砚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有“晏时悟”明白,他喜欢,他喜欢疯了,就是因为喜欢疯了所以才难过到极点。

  他小心翼翼开口:“要不,奚大人去府邸后身看看?后院有小门能出去。”

  奚砚眼皮抬了抬,跟上了他的步子:“其他人都不必跟着了。”

  “晏时悟”领着他走过小门,侧身让他先走,神秘兮兮的样子,奚砚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但还是先出了小门,甫一出去,奚砚背影就僵硬了。

  海浪声声、海风湿咸,寒冬腊月在一片银装素裹中依然有这片蔚蓝的、澄澈的、波涛汹涌的海面,夜以继日地波涛滚滚。

  他同谢墨说过,他只是小时候来过一次,再也忘不掉。

  同样忘不掉的何止他一人。

  谢墨把他的忘不掉送回来了。

  “晏时悟”想伸出手去,但还是顿了顿,左手在背后紧紧攥起了拳头,右手递出一张帕子。

  “奚大人。”

  奚砚没有接。

  “冬季海风太大,您身子还不好,要不去里面歇歇吧,别让海风扑着了您……”

  “晏时悟,你说他是不是个混账。”奚砚平静开口,眉心微蹙,说出来的话像是对谢墨所作所为深恶痛疾,又像是对着一个无奈的孩子,“他做了这些,跟我说让我不必记得他。你说他混不混账。”

  “晏时悟”摸了摸鼻尖,含糊地从嗓子里滚出一声“嗯”。

  “你回去吧。”奚砚深深吸了一口湿咸的海风,被呛得浅浅咳了几声,“多谢你近日照料,你也顾好自己的身子,之前滨州一行辛苦你了。”

  “其实我还能再留……”

  “回去吧。”奚砚目光平淡又悲伤,被这么一望,“晏时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奚砚在他身上,看到了当时自己和晏时悟他们一起布置嘉王府的模样。他身上烙着属于谢墨的往昔,在奚砚面前,看一眼都会疼痛。

  奚砚前脚离京,后脚上京城就风云变幻起来。

  奚丞相辞职离京、摄政王战死沙场,十三岁的天子提前亲政,身后只剩下一个文官出身的太后柏澜玉,多如雪花的朝政纷纷扬扬洒下来,压得小皇帝根本喘不过气。

  深夜,庄王府上下熄灯,有人趁着夜色秘密进了府邸。

  谢檀在等他。

  那人一身夜行衣,扯下面罩后赫然是北戎人的长相,说话动作都带着些北戎特有的粗犷。

  “我家王上让我来问王爷一句,这就是王爷所说的时机?”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谢檀抚摸着桌上一方印章的玉座,半边脸都隐在黑暗里,“谢枕、谢桥、谢栩、谢墨、奚砚……一个十三岁的娃娃能懂什么,总得让他的五叔帮帮他。”

  北戎人听得一知半解,微微偏头,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小皇帝生辰快到了。”谢檀思忖道,“这些日子亲政小皇帝怕是也感觉到力不从心了,朝堂上物议如沸,如今快到皇帝万寿节,北戎也可以奉上一份大礼,待内忧外患齐齐上阵,朝臣便知道还是需要一个摄政王。”

  “本王自会做主,将谢明妤驻守的北方一线,以梁州城为首,划给北戎,同样的,希望北戎王殿下记得自己的承诺,在本王出任摄政王后,见好就收。”

  “我们北戎王一向说话算话。”北戎人露出了些笑意,“也希望庄王殿下言而有信,共谋大业。”

  “放心吧,晏时悟扶棺回京,后又护送奚砚去了滨州,依着奚砚的性子,不可能不赶他走,但是当然了,晏时悟想回到北戎,自然也没那么容易。届时,谢明妤失了一条臂膀,之前的鏖战又让她元气大伤,求和是必然的。”

  谢檀摩挲着玉座上的兽首:“该轮到本王了。”

  与被建衡帝寄予厚望的大哥谢枕和三哥谢栩不同,谢檀的地位在诸位兄弟中算是个不上不下的存在,他没有那么尴尬的身份,像谢墨从出生就被抛弃,也没有那么显赫的地位,老二老三在南郊围场撕得那么厉害,也没把他怎么样。

  可他又与老四谢檐和老六谢杭不同,谢檐是谢栩的左右手,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而谢杭虽然老实懦弱,却有个亲生姐姐,当个宝似的疼爱着。

  后来,就连谢墨都有了人关切。

  只有他。

  他生母只是个贵人,与其他人的母妃相比,在后宫并不起眼,他一出生就被迫抱去了贵妃那里抚养,贵妃病逝那年他不过才六岁,又被领到宸妃宫里,后来宸妃也死了,他又被领到娴妃奚清寒那里。

  他就像后宫中一条流浪狗,四处漂泊,没有归处,等到他好不容易等到奚家倒台,奚清寒入了冷宫,他想回到他母亲身边,才发现他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他无挂无碍、无亲无友,在这深宫中,能斗又不能斗,能争又不能争。

  等到谢栩病危,传遗诏将摄政王之位留给谢墨时,他多年隐忍的妒火与难过,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连个不祥之身的谢墨都能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他不行?他不像老二那么愚蠢莽撞,也不像老四那般无欲无求,更不似老六那样憋屈无能,他有着名正言顺的出身,还算不错的资质,为什么摄政王不是他?

  ……就因为奚砚?

  狗屁。

  他那一刻就发誓,终有一日,不计手段、不计代价,也要将那位子抢来,从此再不受人调遣,他要随心所欲,只为自己高兴。

  再说……都到这一步了,距离那龙椅,又不是很远。

  他这样想着,手下的动作不留神狠了些,兽首就好像在他指腹下张开了口,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金龙。

  “还有一件事。”他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北戎人,“有个人快回来了,你帮我在半路拦住他,动作干净点儿,不必留了。”

  北戎人露出了个疑惑的神情。

  谢檀定定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叫乔松轩。”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二月。

  上京城的花都开了,贺礼一车一车地送入皇宫,上上下下都在筹备谢煜的万寿节。

  奚砚也备了份礼,是滨州当地有名的画师画的一幅山水画,素雅别致又别有风骨,谢煜把画轴卷上,递给一旁的小太监。

  他转头,轻叹了一声:“老师终究还是怪着朕。”

  “否则他就不是奚砚了。”柏澜玉用杯盖拂了拂茶叶,抿了一口,“皇帝,一切可妥当?”

  “母后放心,一切都井井有条。”谢煜面向她蹲下,“不过,母后要不要去梵宁寺避一避,那里是佛门净地,又有四叔在,有什么事想必也不会吵到那里去。”

  “哀家是大雍太后,是你的母亲,若旁人真有心,哀家一举一动都在别人掌控之中。”柏澜玉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哀家哪里都不去,哀家相信,皇帝会马到功成,一切顺利的。你父皇也在看着你。”

  谢煜扬起脸:“朕一定会的。”

  二月末,夜色沉,万寿节。

  规制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布置的,只是今年没了一左一右两个首座,谢煜目光淡淡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举起酒杯示意众臣同庆。

  柏澜玉端坐在他身后,含笑喝了杯酒。

  “诸位爱卿辅佐皇帝辛苦了。”她朗声道,“皇帝年幼,朝政之事还有劳诸位多多挂心,凡是皇帝考虑不周之处,也可禀报哀家,一同商议。”

  众人道:“多谢太后体恤,我大雍千秋万代,国运昌隆。”

  柏澜玉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庄王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一同饮了酒,就听下人走进来俯首在他耳边轻声禀报。

  “晏时悟回京了。”

  谢檀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了。

  晏时悟而已,皇帝没有下诏,他公然回来便是意图不明,且他在京中兵权已消,回来能干什么?白送他一条命吗?

  谢檀拎起筷子,心情颇好地吃了几口。

  面前舞姬已经开始跳起了舞,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大殿里的暖香令人沉醉又惬意。

  好戏还没开场呢。谢檀戏谑地想。

  “给你,揭下面具的药。”宫外一角,殷杏潭将小瓶塞到谢墨手中,想了想又在对方抽手之前按住了他的手腕,“如今和你的计划不一样,奚砚还在滨州等你,你惜命些。”

  “能活着谁愿意去死。”谢墨笑了两声,“我会努力重新站到他面前,殷大人,谢了。”

  殷杏潭摆了摆手,眼睛倏然直了。

  谢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道上一片空寂,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了承端?”

  一辆马车乘着夜色一路进了皇城,里面的人一亮腰牌,当即被侍卫放行,待到里头,里面的人穿着大氅下车,理了理衣襟,直直冲着歌舞升平的长阳殿走去。

  “下一位——”

  “吱呀——”

  宦官宣读贺礼的声音被开门声打断,谢煜疑惑抬眼,顿时愣在当场,就连谢檀都下意识撑住了桌面,一错不错地看着来人。

  两侧高大的殿门推开,本该深处千里之外的奚砚身着官服、头顶发冠,孤身一人站在门外,背后是无边夜色,他凛然一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椅上的那个人。

  柏澜玉交握的手一顿,唇角微微抿起。

  空气仿佛凝固,奚砚提步,一步一步走进了殿内。

  他长揖一礼:“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