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杏潭当然不可能让他说走就走,医者仁心的殷大夫由衷认为,就现在奚砚这个身体状况,他真的很害怕他会死在半路上。

  他按着人,谢煜也不会放心让奚砚走,奚砚就这么被这些人按着在摄政王府养好了病,能下地走动那天,正巧是正月十五。

  后厨做了碗小元宵,芝麻馅儿的,是他们自己用芝麻磨出来的,又兑了些冰糖,香醇浓厚,甜而不腻,正适合奚砚吃,他连着灌药,嘴里都发苦,这一碗元宵正好解了他苦麻了的舌根。

  他吃得斯文,但很开怀,晏时悟进来时他正把最后一枚嚼在嘴里,高烧让他整个人快速地消瘦了下去,小小的元宵顶在他右腮上,鼓出来一块圆圆的,衬着他呆愣的眼神莫名有些天真。

  晏时悟忽然就愣在了门口,没敢往里进。

  奚砚把元宵咽下肚,收拾了碗:“晏将军还没回北戎吗?”

  晏时悟一愣:“啊?”

  前几日病着没听出来,清醒了之后奚砚耳力惊人,晏时悟不过就发出了一声,当即被奚砚捕捉到了不对。

  “晏将军嗓子怎么了?哑了?”奚砚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而且几日不见,怎么感觉你长高了些?”

  声音变幻又长高了的“晏将军”:“……”

  晏时悟快步替他拿起了碗和勺子:“长途跋涉累的,戍守边关多日练的,还好还好,奚大人好眼力。”

  奚砚回想了一下,明明他在灵堂前看见这人嗓子也好好的、个头好像也没这么大的变化,但触碰到那段记忆,就像是被蜜蜂迅速蛰了一下手指,一阵酸酸麻麻的痛泛上来,他也就没什么细想的打算了。

  “谢墨……”

  晏时悟差点儿被门槛绊倒。

  奚砚没看他:“谢墨他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晏时悟稳住身形,转过头来怀疑地盯着他看。

  奚砚双手拢着放在桌上,眼睛里盯着虚空一处:“他痛苦吗?头痛了吗?可说了什么、喊了什么没有?”

  晏时悟静了片刻,才道:“没有。摄政王他走得很安祥,没叫什么人的名字,也没怎么痛苦。”

  奚砚“哦”了一声:“谢谢你,晏将军。”

  “这有什么好谢的,实话实说而已,我……”

  “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愿意安慰我。”奚砚很轻很轻地勾了勾唇角,“怎么会不痛苦呢?朔望月发病而死,整整一天都没有解药,他看到了什么,我都不敢想。”

  或许是他跟着谢栩走远,是谢墨那只伸出去却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手,是他无数个场景下错乱交织的背影。

  晏时悟顿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想说些什么找补回来又闭上了嘴,手里抓着勺子搅了搅剩下的元宵汤,最后还是落荒而逃。

  “厨房在出门左拐第三个房间右手边。”

  奚砚抬头,发现那人早就跑没影了。

  “晏时悟”仓促抱着碗穿过垂月门,本来做了无数个准备,可见到奚砚的那一刻分崩瓦解,他看不得他伤心的眼神,更看不到他死灰一样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奚砚挺过了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但他坐在那里,却平白无故地给人一种他时日无多、行将就木的错觉。

  他把碗和勺子丢进水池,迸溅起的水花带回了一丝清醒,他刚想出去,门口抄着双臂等了个人。

  殷杏潭。

  “晏时悟”愣了下,才道:“你不去给奚砚把脉,杵在厨房干什么?”

  “晏时悟从来不会叫‘奚砚’,他从来都叫‘奚大人’。”殷杏潭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错开了目光,没好气道,“你要是下不了狠心,就别做这个决定。”

  “谢墨。”

  “晏时悟”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有那么明显吗?”

  “有。虽然我给你贴了‘晏时悟’的脸,又给你带上了能遮掩瞳色的膜片,但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大夫,顶多知晓些奇奇怪怪的治病之术,但我医不了心病。”

  殷杏潭上前:“若奚砚不是病重,若成蹊和承端两个小的不是尚处于伤心之中,你猜猜你那天会不会露馅儿?都不用奚砚看,那两个小的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谢墨往后一靠,认命一般地道:“我控制不住。”

  我一看他那个伤心的样子,我恨不得告诉他所有,让他不要再伤心不要再难过,别再哭,奚砚这辈子眼泪不多,大半都洒给我了。

  但谢墨又是真的希望他能够离开,远远儿的,再也别和这些人有任何的牵扯,有任何的瓜葛,这样才能保住他余生的平安喜乐。

  那句“不必记得我”,是他声声泣血,也是他字字真心。

  殷杏潭蹙眉看他:“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控制不住,就知道有那么个万一会生变数,届时一切都毁了。”

  谢墨低声道:“……因为我控制不住。”

  殷杏潭彻底没话了。

  他知道距离谢墨真正的计划还有那么一段时日,在最后那天来临前,谁都不知道谁会赢,于是趁着这最后的空隙,谢墨还想来看看奚砚,还想亲自送他到滨州,看他安置好一切。

  殷杏潭为难地按了按睛明穴,这俩人他一个都管不了,索性一个都不管了:“你自己掌握些分寸吧。”

  谢墨手上沾了些灶台的灰,他顺手在水池里洗了洗,扰了一池清净,就好似他现在的心情,波动粼粼,但最终又归于平寂。

  奚砚一行在正月廿二正式出发前往滨州。

  摄政王府里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丞相府也回了一趟,拿了些东西,奚砚带着承端给又给奚家列祖列宗上了柱香。

  他之前和谢墨成亲的时候就上过香,当时一个人在祠堂里待了好久,承端不知道他到底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今次也是,廿一那天奚砚又把自己关了进去,承端在外等着,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音。

  奚砚净了手,将三柱清香栽进香炉里,然后他跪到蒲团上,虔诚地对着牌位三叩九拜。

  他直起上身,三柱清香模糊了牌位上的文字,他双手合十抵在唇前,默默地念。

  他絮絮说了很多,良久后睁开眼睛,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虚弱,闷闷地咳了两声。

  “奚氏先祖在上,孙儿奚砚受先祖荫蔽,行走至今二十四载,此去一别,绝非诀别,待奚砚归来之日,必定再度叩拜请罪,愿先祖饶恕奚砚今日张狂不羁、枉顾人伦之念,若得先祖庇佑一丝,拜谢、拜谢。”

  他最后那句话实在太诡异,若是先祖还魂,也定要揪住这后生的袖子问清楚,什么叫“张狂不羁、枉顾人伦”之念。

  可奚砚已经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廿二晴日,奚砚上了马车,与他生活了二十四载的上京城正式告别。

  奚砚撩开帘子,本来想再看一眼摄政王府,却被一个人挡了视线。

  他一蹙眉:“晏将军还没走?”

  “晏时悟”勒着缰绳在马车窗口站定,闻言冲他笑了笑:“奉命送奚大人前去滨州,待一切安定再回边境。”

  奚砚不同意:“北戎虎视眈眈,你不去好好辅佐昭静长公主,反倒来护送我什么?我什么事都没有,晏将军赶紧去吧。”

  “我是将士,得听命令。”晏时悟一挑眉梢,那神情让奚砚略有怔忡,“奚大人放心,北戎那边一切自有安排,到滨州不过十日之期,耽搁不了什么事。”

  奚砚说不过他,闷闷地咳嗽起来。

  “晏时悟”主动替他撂下了帘子:“风大,当心扑着了奚大人。开路吧,出发。”

  旅途中间,“晏时悟”一直时不时回头看,奚砚频频会撩开帘子往外瞧,一开始他还以为奚砚身体不舒服,勒着缰绳停下来看向他好几次,每次奚砚看到他那询问的目光,都会浅浅摇一下头,然后松手。

  三番两次下,“晏时悟”觉得他好像不是不舒服,而是在看什么东西。

  终于,当他无数次看到奚砚目光定在一旁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时,有个念头瞬间击中了他,像是猫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在他心坎里最软的那个地方刮了刮。

  奚砚看的并不是什么固定的景物,而是在看被树林围出来的蓝天、在看路过的一草一木、在看密林深处不经意间发现的小酒家或者是小驿站。

  准确来说,他是在看谢墨走过的路。

  谢墨当时给他写过很多家书,走了一路写了一路,写他看过的云、看过的天、看过的树木、看过的酒家,奚砚把那摞家书贴身带着,仔仔细细地分辨着所有谢墨写过的东西。

  “晏时悟”发现了这一点,不由自主抿紧了嘴唇,下意识驱马离得远了些。

  他看得心里发堵。

  走走停停,终于还是到了滨州。滨州知州在上次迎接摄政王不力后愁得长出了好几茬白头发,后来又听说谢墨平安无事,这才觉得脖子和脑袋没有分了家。

  这次又来个帝师,知州恨不得接到上京城外,终于把人平安无事地盼了来,忙不迭地往家里请。

  奚砚却道:“不了,大病初愈,尚有微恙,抱病之身不宜上门,还是先去落脚之地吧。我听说,谢……”

  他顿了顿:“摄政王把住所安排好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您亲自去看看。”知州窥着他的神色,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惹恼他,“最好的地界,您放心。”

  “我自己去就行了,不劳烦知州大人。”

  知州还想说什么,“晏时悟”策马上前,客客气气一笑:“我护送就好,知州大人不必担忧,待奚大人好了,再上门做客。”

  说罢,他就驱马轻车熟路地跟着奚砚去了,滨州知州赔了一天的笑脸,等人走没影了才搓了搓发僵的面颊。

  然后他又反应过来:“……晏将军怎么知道那地方在哪儿的?”

  新宅子还没摘匾额上的红布,奚砚下了轿,红布随风飘扬,他垂眸看了会儿地面,才抬起了头:“进去吧。”

  “晏时悟”抢身上前,伸手推开了大门。

  那一刻他摒住了呼吸。

  这是他给奚砚准备的礼物,一个他们自相识以来就盼望的、能够自由自在的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