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出发的那一天,微冷,飘有小雨。

  成蹊给谢墨收拾东西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这天儿不大好,城里还好,出了上京城后道路崎岖难行,王爷要不要改个日子?”

  奚砚从橱子里取出一把伞,谢墨笑着接过来,拍了拍自己外袍上的褶皱:“小皇帝自己定的日子,朝令夕改是为上位者大忌,再者而言一点雨而已,断不可能耽误出去巡视的。”

  他说完了转过头来,和奚砚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低声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去。”奚砚退后两步,双手揣在袖子里,“我去了,于你于我都是危险,留在这里最好。”

  谢墨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就被奚砚打断了:“谢煜再生我的气,可归根结底我是他老师,是他爹临终托孤的人,他想动我还要先琢磨琢磨御史台那边怎么说,所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谢墨却笑了:“我是想说,我这一去可能半月甚至是一月方归,到时候上京城已经入夏了。入夏不要贪凉,夜晚记得关窗。”

  “我知道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奚砚说是这么说,心底却还是有一丝苦中作乐的甜。

  那是他少年时的事情了,当时他去冷宫找谢墨,正逢盛夏,瓢泼大雨砸在宫殿飞卷的檐上叮咚作响,他没穿蓑衣,只撑了把伞,狂风大作,还被吹得东倒西歪。

  当时奚清寒和谢墨就都说过他,奚砚面上已经不复年幼时的跳脱飞扬,心底却还是留了一分阳奉阴违,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其实盖不穿还不穿,原因更简单,因为他觉得不方便。

  谢墨威胁他:“就你这样,容易胳膊疼腿疼,就那些潮湿的地方容易受凉。”

  奚砚坐在一旁翻书:“不可能的。”

  结果第二天就腿疼得下不了床,后来一瘸一拐地去冷宫,没经得住谢墨盘问,一五一十说出来之后,谢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拐弯抹角地请奚清寒讨药膏,自己学了按摩手法,要给奚砚好好按按。

  因为奚砚那厮绝对不可能自己找人去推拿,后来一问,果然。

  于是半瓶子水的“神医”谢墨就这么学着模仿着给奚砚揉了几次,但痊愈了之后还是拿这件事情笑了他很久。

  直到如今。

  谢墨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忽然趁其不备摸了一把他的腿。

  成蹊正想问个事儿,转过来的时候刚好瞧到那一幕,吓得他连忙转头,“咣”的一声砸在了门框上。

  奚砚又羞又恼,躲他的手:“你干什么?!”

  “看看你现在腿还疼不疼啊。”谢墨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这个夏天你要是腿疼,就等着我笑话你一辈子吧。”

  回答他的是奚砚飞出去的书。

  收拾了一早上,也到了时辰,谢煜场面还是做得很足,安排了人特意准备了出行所需的物品,抬了满满三车,生怕让人觉得谢墨巡视封地皇恩不够浩荡,谢墨翻捡了一下,没理一旁顺公公不大爽利的脸色,扬扬手吩咐全带上了。

  谢墨翻身上马,只听耳畔一声骏马嘶鸣,奚砚也骑了一匹马出来。

  谢墨扬了扬眉:“怎么?后悔了?还是想跟我一起去吧?”

  “想多了,我去送你。”奚砚勒了一下缰绳,缓缓停在他旁边,眼珠动了动盯在他身上,“送到城外。”

  “舍不得我啊?”

  奚砚眼睫一眨,笑了:“嗯,舍不得。”

  上京城内不允许疾驰,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带着一众车队往城外走,引来不少百姓的注目礼,奚砚静静地走在他的一侧,忽然被谢墨抓过了手,干燥的手掌心紧紧攥着他的手指,说什么都不放开了。

  奚砚也没躲:“你这是干什么?”

  “畅想一下以后的日子。”谢墨晃悠悠地骑在马上,“我还没和你一起骑马出行过呢,之前不是坐马车就是走路,上次一起骑马还是为了送那个北戎使臣,了无意趣。”

  他抓着奚砚的手,奚砚没有办法,驾着马匹往他那边凑了凑。

  “以后到了滨州,那里不比上京城规矩众多、人群冗杂,我就和你骑马出去,两个人两匹马,早上晃晃悠悠地出去,随遇而安,看四周风景,吃农间饭菜,等到夜幕降临,就在停下来的地方赏山观水,直到星子璀璨、布满夜空,我们再缓缓而归。”

  他说完,眯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奚砚:“怎么样?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奚砚唇边露着清浅笑容,忍住鼻尖的酸涩,笑答了一句:“好,特别好,这样的日子有那么一日,都已经不负此生。”

  “携手共度,莫过于此。”谢墨紧了紧他的手掌,“你放心,奚砚,我会回来接你一起去滨州的,一定会有那么一个日子的。”

  奚砚“嗯”了一声,胯下骏马晃了晃脑袋,像是不忍心打断这两个人的难得温存,步子都放慢了些。奚砚从来是个务实的人,从没有比现在还希冀这条路没有尽头,这样好像就能够永远地走下去,他和谢墨手拉着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就这样一直走。

  只是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一刻,谢墨让人递了腰牌出去,一众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谢墨与奚砚同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谢墨摸了摸鼻尖:“你们去前面等我。”

  人都走干净了,谢墨定定地看着奚砚,似乎在等他先说话。

  奚砚平复着呼吸,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涩:“……要走了。”

  “嗯,送到这儿吧。”谢墨摸了摸后脑勺,看着奚砚的神情又有些心软,“干什么呀,奚大人,又不是不回来了,一个月而已,一个月见不到我就这么想我吗?”

  “想你的。一直想你。”奚砚点点头,他这次倒是丝毫没有之前的内敛,想说什么说什么,“其实原来也是,你在冷宫、在皇宫、在嘉王府、在摄政王府,我都无时无刻不想你。”

  谢墨促狭道:“想我什么啊?想我怎么跟你作对,惹你生气?”

  “想我怎样才能救你。”奚砚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但我现在觉得,我还是可以救你的,对不对?”

  “奚砚,你就是我的解药,无论是朔望月还是阴谋算计,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怕,为了你,我也可以永远地走下去。”谢墨敛了嬉笑神色,抓着他的手在掌心送上一吻,“你可以救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奚砚只是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朔望月解药带够了吗?”

  “带够了,现在时间不定,为了以防万一,小皇帝给了十枚。”谢墨笑道,“十枚啊,小皇帝把‘我可没有想过要在巡视封地这件事上动什么手脚’写在脸上了。”

  “多带些是好的。”奚砚应和道,“滨州那边可能比上京城要略略暖和些,但也不要贪凉。就算吃不惯那边的东西也要多吃一些,不要瘦了。”

  “怎么了,奚大人,这可不像你。”谢墨吻了吻他的指尖,“放心吧,我有数得很,奚大人就把自己好好照顾好,等我回来接你的时候,就是我把我们的家收拾规整、只待奚大人入住的时候了。”

  “我等着你。”奚砚点头,“我会永远在上京城等着你。”

  “那——”谢墨看了眼不远处的车队,“我走了啊。”

  “去吧。”奚砚抽回手,指尖还留有谢墨唇畔柔软的触感,“去吧,松烟,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谢墨应了声好,转身牵着马向车队走去。

  奚砚紧了紧缰绳,目光里是谢墨一身玄衣、步履稳健,身后跟着一匹高头大马,跟着他闲庭信步地摇尾巴,他身上被阳光披了一袭灿烂的光辉,像是要挣脱囚笼、飞往天地的雄鹰。

  “松烟!”

  谢墨闻声,还没回头,只听脚步声杂乱又急促,奚砚猛地装上了他的后背,双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身。

  谢墨鼻尖一酸:“怎么了啊?”

  奚砚将额头抵在他的后心,紧紧的。

  他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但说出来的话尾音还是在颤抖。

  “松烟。”

  “嗯,在呢。”

  “松烟,谢墨。”奚砚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从来不曾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谢墨一愣。

  “一路平安,记得给我写信。”奚砚摸索上来,在那夜他咬过的后颈处,再度刻下一枚齿痕,“一路平安,记得,一定一定要平安啊。”

  然后,再也不见了,谢墨,谢松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