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谢墨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含糊地从喉头滚出一声疑问,然后腾地坐了起来。

  “成蹊——”

  成蹊推门而入:“王爷。”

  “奚砚呢?”

  “到讲学的日子了,奚大人进宫了。”成蹊道,谢墨急匆匆地开始穿衣,“今早奚大人走的时候特意嘱咐别吵王爷,让您多睡会儿。您现在是要起来吗?早饭都备好了,还热着。”

  “……还是,备马车,您要入宫?”

  谢墨动作一顿,手指从衣袖中伸出来的动作也显得有几分迟疑。

  “罢了。”他嘀咕了一句,“不去了。”

  成蹊“啊”了一声,略显疑惑。

  “吃饭,昨晚都没吃,今早再不吃饿死了。”谢墨将头发从领子里拎出来,“奚砚吃没吃点儿东西?”

  “吃了的,且奚大人看起来胃口比平时还好些。”成蹊去帮他整理床褥,“今早煮的红枣粥喝得一干二净。”

  谢墨眼皮一跳:“这么好胃口呢?”

  胃口很好的奚大人并没有几分春风得意的笑模样。

  敬书房里他与谢煜对坐,《资治通鉴》被翻到最后一页,谢煜合上书本,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一缕晨光洒在他规整的桌面,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奚砚。

  奚砚察觉到他的目光,波澜不惊地翻了一页书:“陛下哪里可有疑惑?”

  “并无。”

  “那换一本吧。”奚砚站起身,衣摆从椅子上掉落在地,又随着他的步子缓缓摆动,“陛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资治通鉴》既已读完,再读读《史记》也是不错。”

  “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奚砚轻车熟路地抽出书本,轻轻放在谢煜面前,“陛下想做千古明君,读百卷书、行千里路,总是好的。”

  谢煜没动,只是看着他,奚砚坦荡地站在那里,恭敬地垂着眼不与他对视,良久,谢煜倏然一笑:“老师,倒也不必这么见外,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朕说。”

  他摆了摆手,手里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不定,顺公公立刻会意,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顺带着把敬书房的门关上,整个天地瞬间变得密不透风。

  谢煜收回视线:“现在只有朕与老师二人,老师有什么话,尽可说了吧?”

  “陛下在意摄政王,是在意他的人,还是他的权柄?”

  谢煜眼里划过一丝“果不其然”的通透,佛珠在掌心撞了撞,又在指尖转动起来。

  “这该怎么说呢,老师,这个问题有些难倒朕了。”谢煜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奚砚从当他的老师起就刻意纠正过他的坐姿,身为上位者,不可言行不端,谢煜也一直乖乖听话,直到如今。

  那些伪善与曲意逢迎的假面一旦取下,有些东西就不必再假装下去了。

  谢煜的手猝然一抓:“虎毒不食子,天家无父子。”

  他冷冷抬眼:“朕对朕的叔叔姑姑们,其实没什么亲昵的感觉。皇家与百姓不同,争的是至高无上的那个位子,有了那个位子就可以呼风唤雨,亲情、爱情,在千秋大业面前都不值一提。朕对昭静长公主恭敬,不是因为她是朕的姑姑,而是因为她替朕守住了北方边境。同样,她如果有拥兵自重的嫌疑,朕一样容不得她。”

  奚砚面无表情地抬眼,语气听不出悲喜:“陛下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老师教得好。”谢煜毫无感情地笑笑,“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们都能够规规矩矩,守着自己的那一点点荣华富贵安度余生,朕完全可以养他们,朕坐拥天下,区区几个王爷公主朕还是养得起的。只要对江山社稷无害,朕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毕竟血脉相连,不是吗?”

  奚砚点点头:“赏罚分明,乃是明君所为。”

  “朕的态度说完了,老师又想说什么呢?”谢煜拢紧了掌心,好奇地看着他,“总不至于,是替七皇叔表忠心来的吧?”

  “臣只是在想,如果摄政王不再是摄政王,甚至不再是嘉王。”奚砚诡异地顿了顿,抬眼果然对上谢煜一闪而过的惊诧和提防,“陛下会如何?”

  谢煜勾了勾唇:“老师这话,朕有点儿听不懂。”

  谢墨被接出冷宫后一直跟着谢栩,后来谢栩登基,陆陆续续封赏了他的兄弟姐妹,老五谢檀封了庄王,老六谢杭封了宣王,老七谢墨封了嘉王。

  嘉,吉庆也。谢栩用这个字给他做封号,是讽刺也是压制,是对他不祥之身的谶语和封印。

  从摄政王之位退下来是年幼天子亲政的必然结果,是难以改变的未来事实,他从那位子上退下来,最好的结局便是继续当他的嘉王,但这不当嘉王……

  谢煜琢磨着,面上不露分毫。

  他着实没懂。

  蓦地,奚砚的身形动了动。

  他一撩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敬书房的地面是用青石板铺就的,天气渐渐炎热,但青石板依旧一片冰凉,跪下去的时候双膝落在上面重重一声响,奚砚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疼痛自膝盖漫上来,一点一点爬遍了他的身体。

  谢煜蹙眉,不解地看着他。

  “臣与谢墨,皆是年少时因建衡帝长子战死沙场而卷入宫廷纷争,归根结底,我们都不属于这红墙之内。”奚砚抬眼,“谢墨的身世与臣的出身,陛下一清二楚,不必臣再多言。”

  谢煜直直地看着他。

  “建衡帝次子逼宫,先帝继位后突患急症,临终托孤于臣。自此,臣就被长长久久留在了朝堂上,留在了这里。”奚砚缓了一口气,“宫闱深深、庙堂之高,都是旁人艳羡不来的福气,可臣在这宫中却日复一日感觉到寒冷,不知陛下是否也觉得一年四季寒气彻骨?”

  谢煜手中佛珠不转了:“……老师有话直言吧。”

  “臣不敢奢求,也很有自知之明,臣知道臣这一辈子是没有机会走出这高高宫墙了,可谢墨不一样,他还有机会。”

  他的手指抓紧自己散开的衣摆:“他是这里的弃子,是剩下来就被建衡帝抛弃的儿子,是命中注定要远离天家富贵也远离天家纷争的人。他从来不属于这里。是机缘巧合,才把他推到现在这个位子上,没了这个位子,没了手中权柄,他一无所有。”

  谢煜颔首:“所以?”

  “摄政王不日巡视封地,臣以天子之师的名义请求陛下,让摄政王不要再回来了。”奚砚神态认真,“眼下大雍内有通敌叛国之人,外有北戎虎视眈眈,乃是多事之秋,朝堂不宜有异动,如果能趁着巡视封地的机会收了摄政王权柄,兵不血刃,是最好的。”

  “至于摄政王的权利,在他出发之前,臣皆会一力承担,完成交接,再将权利奉还陛下。日后,臣也必定留在陛下身边尽心辅佐,陛下手中有臣体内之毒,若有任何怀疑,大可让臣毒发身亡。”

  谢煜的眉不满地一皱。

  “臣只求留谢墨一条命。”奚砚深深拜下,“无论陛下之前与摄政王达成了什么交易,臣只恳求陛下,留他一条性命。”

  青石板的寒凉沿着膝盖四散蔓延开来,几乎都弥散在空气里,谢煜久久没出声,奚砚就这样拜下,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谢煜突兀地笑了一声:“老师,你就不怕朕现在答应你,日后收了权柄,暗中派杀手前去把七皇叔赶尽杀绝吗?”

  奚砚抬头:“陛下完全没必要,没了权柄的摄政王什么都不是,威胁程度连庄王与宣王都不如,否则陛下以为,为什么先帝选他做摄政王?”

  因为他除了这个身份以外一无所有。谢栩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留下一丝一毫的机会让谢墨永远凌驾在他儿子头上。

  谢煜道:“有时候,天子杀人不一定有什么缘由,可能只是想这么做,只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就会让他想起昔日受制于人的悲哀。”

  “陛下不会的。”奚砚勾了勾唇角,“因为陛下心里也对这个皇位没有底不是吗?陛下也知道先帝的位子是怎么来的,巧的是,谢墨也知道。”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死人的身后,永远有活人。”奚砚无悲无喜地看着他,在那样的目光中,谢煜却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窒息感,“天下之人众多,你杀不完的。但如果陛下相安无事,这件事情,臣与谢墨,必定会守口如瓶,否则臣二人身死之日,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谢煜扯出一抹笑:“老师,你现在可是在求朕。”

  “臣求陛下,是因为陛下是君、我是臣。但如果手中毫无筹码,那臣今天连求陛下的资格都没有。”奚砚直起腰,“陛下,这是现在最好的解法,臣相信,无论摄政王答允了你什么,都不如臣在你身边,长长久久、心无旁骛地辅佐你来得划算。”

  无论他和谢墨是怎么说的,最终一定是要让奚砚离开上京城。

  奚砚的才华是从建衡帝开始就炙手可热的,三代君王下来,都试图将他的忠诚收拢于掌心,他相信无论如何,谢煜不愿意失去一位股肱之臣,如他父皇谢栩,如他皇爷建衡帝。

  他以自身为囚,换一个退路,一个余生。

  既然谢煜不会让他们如愿相守,那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用别离换彼此平安,大概是他与谢墨最好的写照。

  谢煜目光复杂莫名,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亲自把奚砚扶了起来。

  “看起来,老师是已经有了打算,如何让七皇叔不再回京了?”谢煜托着他的小臂,略略用力捏了下,“那就按照老师的打算办吧。”

  【作者有话说】

  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唐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