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瞬间,谢墨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懂奚砚说的是什么。

  奚砚目光澄澈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了一些浅淡的笑意,就好像那年冬天他快要冻死的时候,奚砚拎着食盒站在他面前,长久沉默后是下意识的微笑,释放出点点善意。

  时过境迁,他依旧站在自己的面前,却要以己死换他生。

  奚砚松开手指,药瓶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远了。

  时间宝贵,他转身就走,就在他回身的一瞬间,谢墨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

  奚砚诧异地转头。

  “奚砚,你疯了。”谢墨沉甸甸地看着他,“用命来试错。这株药、这些线索就这么重要,值得你用命来试错?!”

  他眼中渐有泪光闪烁,奚砚哑然,随即慢慢点头:“我是大雍臣子,祸国之事,不可姑息。”

  “那你可还想过我?!”谢墨抓着他,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你不可以死,奚砚,我从没想过让你死,你不可以——”

  “正是因为我还想着你,因为我还想让摄政王看看。”奚砚伸出二指点在心口,然后又戳中了他的心窝,“我给摄政王的诚意。”

  谢墨眼睫倏然一抖。

  “刷”地一声长剑出鞘,凛冽的剑意险些砍掉谢墨的手指,他下意识抽手躲避,奚砚单手持剑,凌然地站在那里,黑暗吞噬掉他的面庞,还有唇角浅浅的弧度。

  “我用命给摄政王交一份真心,这份诚意,请摄政王收好了。”

  “奚砚——”

  谢墨怒吼出声,再想去追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影子,地上那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随着奚砚的动作迅速蹿进门后,像一条游弋的巨蛇,谢墨双目赤红地看着它,俯身将它攥在掌心。

  拉动与否只在一念之间,谢墨手臂发狠,用力到绳子都在微微颤抖,绳子粗粝地磨过他的虎口,很快带起了一片猩红色。

  要强迫奚砚出来么?若他拉动了,奚砚的一切谋算到此为止,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他吃的苦、受的伤都会在今夜之后化为齑粉,前功尽弃。

  打草必然惊蛇,走出这一步就是没有回头路。

  道理谁都懂,可是、可是……

  谢墨咬紧牙关,终究怒吼出声。

  他从来都没想过会是奚砚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奚砚还说让他收好了自己的诚意与真心。诚意、真心……奚砚好狠的心,自己不过给了三分真,奚砚立刻就要用十分还回来,为了担心不够,还要将自己的性命赌上,来塞住他讨价还价的嘴。

  可我不想要这个……

  你其实本什么都不必给我……

  巨大的惶恐感拉扯着他,他自从亲手杀了他的二皇兄后,就再也没有如此担忧过一个人的性命,他知道,动荡朝堂、巍峨红墙,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么多人都搅了进去,然后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轮到奚砚。

  他是恨过奚砚的,不是没恨过。当年奚砚带给他的温暖,到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奚砚将自己奉献给谢栩过程中的一丝施舍,连怜悯都算不上。

  都是假的。

  他恨过、怨过,可从没想过要奚砚死,更多的应当是对自己的怨恨。怨恨自己如谢栩所说不够强大,怨恨自己只能看着奚砚跟着谢栩转身离开,而自己连叫住他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所以他拼命往上爬,拼命赚取属于谢氏皇家子孙的一切,可时至今日,他看见奚砚那般义无反顾地冲进危险,他依旧束手无策。

  站在高位,却依旧诸多掣肘,依旧束手无策。

  绳子在他虎口停住,他一点点收紧了五指,右手摸上了长剑的剑柄,铮然出鞘。

  他不愿意再束手无策。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自己强烈的呼吸声,避毒药所剩无几,仅够他转身跑回地面。

  谢墨拖着绳子,却往那小门里迈了一步。

  他刚刚走进那幽寂的小路,只听一声巨响从里面传来,强烈的震感袭来,地上地下都抖了三抖,簌簌泥土掉落,砸进他的衣领里,眯了他的眼睛。

  出事了!

  他心猛地一沉,攥住绳子用力回扯,奋力叫道:“奚砚!出来!奚砚——!!”

  绳子紧绷了一瞬,然后迅速疲软下来,奚砚手握长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手中还握着一个小小的布条,见到他身影的那一刻,谢墨第一次知道喜极而泣的含义。

  “奚砚,你……”

  “快走。”奚砚反手拉住他的手腕,带他急速往外跑,言简意赅解释,“爆炸了。”

  话音未落,滚滚热浪自那幽闭的小径中喷发而出,浓烟迅速烧了出来,像一头滚满了火烟的长蛇,呼啸着、张着血盆大口冲两个人紧紧追来。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谢墨手腕一转,坚定地握住奚砚的手。

  奚砚明显震了一下,但火势穷追不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余地。

  “地上全是火油,中计了。”谢墨扫了一眼地表,适才太暗,是那么都看不清,如今拜那身后的烈火所赐,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都照得清清楚楚。

  地窖里应该是用来装炼制药丸的草药所用,地上还凌乱地散落着几根,而再往深处就是炼药的场所。

  奚砚刚刚到里面,运气颇好地选择了对的那条路,里面是简易的熬药之所,上面修了一个小小的却很坚固的排气孔,火灶上的药锅还在,且看下面的灰烬应当是今日白天还有人在用,估计是接到了风声,赶紧转移走了。

  然后他在火灶深处发现了一只散落的布条,他觉得有异,便拿了起来。

  不料还不容他仔细探查,一枚火星自排气孔坠落,奚砚始料未及,火星迅速点燃了灶台上的煤油,连接着一路滴滴答答的油渍,刹那间燃爆了整个地底。

  布局者早就准备鱼死网破,是来晚了一步还是故意等候这一刻,无人知晓。

  能做的就是跑。

  远远地快要看见那扇地窖的门,倾斜向上的角度让每一步都仿佛带着万钧之重,奚砚和谢墨快步跑上去,根本来不及拉开门,长剑在奚砚手心挽了道剑花,瞬间木门四分五裂。

  门后是一脸震惊的乔松轩:“怎么……”

  “爆炸了快走!”

  奚砚搡了他一把,依旧紧紧拽着谢墨的手腕,乔松轩甚至看到了他们身后的火光,当即跟着一起往外撤,迅速逃出了密室,回到大厅也不敢停留,继续往外跑。

  本该大敞的门却不知为何在此刻锁死。

  乔松轩厉声道:“把门打开!”

  几个手下立刻冲到前面,用身体狠狠撞击大门,纹丝不动。

  眼瞧着后面的火舌迅速蹿上了房梁,谢墨拨开人群,长剑劈在门上,反手一别,噼里啪啦地木屑簌簌掉落,月光倾泻,门外是一群蒙了面的黑衣死士。

  此事绝无善终。

  奚砚心头一跳,率先跃出了正厅。那群黑衣死士见到人出来,当即也不多言,纷纷亮出了手中的兵刃,月光下亮色统一,带着摄人心魄的冰冷。

  “一个都不必留。”

  “好大的口气。”谢墨冷笑一声,“本王的命若是交代在你们手里,今次怕也不必再做摄政王了。”

  他打了个手势,护卫迅速排成一线准备作战,乔松轩也不敢大意,立刻安排人将他们三个人护住,瞅准时机突出重围。

  一时间,刀光剑影闪烁在这片小小的宅院之中,凛冽的刀锋剑意照亮了影壁墙上的乔木,下一刻,谢墨长剑化出一道虚影,深深的剑痕刻在影壁墙乔木的树叶之间。

  几个黑衣死士对视一眼,立刻绕过他去攻击奚砚。

  谢墨眸色一凛,当即闪身挡在奚砚身前,他牵制住一个,另一个从后面迅速抽刀刺入,又被冒出来的乔松轩一脚踹开。

  “我说,玄月,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乔松轩没有武器傍身,赤手空拳地和奚砚背对背,“这帮人怎么冲着你来?”

  “的确,还担心我找的不对劲呢。”奚砚一脚蹬出,踹翻了一个黑衣死士的同时如游龙一般掠出去,长剑被他抛在空中,随即顺势抽出冷刃,落下的一刻反手出剑,一剑封喉。

  被踹出去的死士跌倒在谢墨身边,还未来得及翻身,就被谢墨长剑穿透心脏,他毫无顾惜地抽出剑刃,踢开尤在抽搐流血的尸首,剑锋划过三四个死士的领口,下一刻人头落地,他将剑锋抵在肘弯,擦掉了斑驳血迹。

  两边激战正酣,身后火势蔓延得格外厉害,打斗之中,正厅已经被熊熊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春风化雨的匾额也在那大火之中骤然跌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重响。

  在这重响之下,谢墨回头,看见了奚砚不知何时掠至正厅前面,长剑归鞘,他单手拿着那条飘动的布料,站立在熊熊烈火之前,耀目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影,浓烟又吞噬掉他的身形,他目光坚毅地站在那里,像是烧不死的木荷。

  “奚砚,那块危险,离开!”谢墨破了音,又杀了一个拦住他视线的死士,“离开!我让你让开!!”

  “我知道今夜诸位就是想让我将证据和人命都留在这里,相比之下,更为重要的是这张布条。”罡风卷起他的衣襟,火舌几乎要舔到他的衣角,他恍若未觉,布料在他手里铮铮飘动,“有本事,就来毁了它、连带毁了我吧。”

  他转身,竟然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海中。

  “奚砚!!!”

  谢墨那一刻心脏都要停跳,五六个死士跟着奚砚闯进了火海,其他的试图拦住他的脚步,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脸颊、手掌都是斑斑血迹,他都顾不上了。

  不行,不可,奚砚怎么能……

  他从来不知道奚砚这般疯魔,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以身犯险,也要带着这帮人下地狱,为真相搏出一线生机。

  他最后杀掉两个拦在门口的死士,但见烈焰火海之中,奚砚手持长剑,毅然决然地劈断了房梁。

  “轰隆”一声,房屋在烈火中坍塌,他的身形随着房梁一起重重跌在地上,又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谢墨抓着他,然后一把将他甩到了背上,抓着房屋坍塌最后的一丝机会,冒着浓烟冲出了大门。

  “咣——”旧宅在火海中覆灭,追着奚砚进去的死士纷纷压倒在木材和火舌之下,谢墨惊魂未定地放下奚砚,喘息中带着烈火炙烤过后的灼热,却也先将奚砚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

  还好,还好,没有受伤。

  “奚砚……”

  他看见奚砚的眸子骤然放大。

  “小心——!!”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