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砚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谢墨身上的衣服已然换了一件,平躺在床上,显然是陷入了沉眠。

  承端看着他有些狼狈的里衣,建议道:“大人,你也换一件衣裳吧。”

  “好。”奚砚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谢墨,转身跟着承端出去了。

  承端为他捧出来了一套新衣服,边替他整理衣裳褶皱,一边道:“方才前厅来传话,宣王殿下和昭静长公主来了,说想见大人,我说您在更衣,片刻就到。”

  奚砚眉心极快地一蹙:“宣王?谢杭也来了?”

  “嗯,看样子是被昭静长公主带来的。”承端有样学样,“前厅说,宣王殿下进来时眼睛红红的,长公主发了好大的火,现在还在耳提面命地嘱咐事情呢。”

  奚砚对着铜镜正了正衣襟,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六殿下宣王谢杭和昭静长公主谢明妤一胎双生,奈何性格却没和他姐姐一般果敢干脆,反而生得唯唯诺诺,建衡帝在时就对这个六儿子恨铁不成钢,说他没有天家威严,一天到晚缩手缩脚的,看着就让人憋气。

  于是谢杭也很少在建衡帝面前晃,在宫里一待待大半日,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得很开心。

  谢明妤一向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越长大越是如此,看着自己这个同胞弟弟气不打一处来,想来又是因为一些在她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谢杭却只能委委屈屈来求她了。

  奚砚整理好衣服,伸手把发束好,嘱咐道:“你去跟殷杏潭说一句,宣王与长公主来了,让他别从前厅走,避着些。我去前厅看看,若是一会儿谢墨醒了,记得来叫我。”

  承端略略诧异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奚砚目不斜视地走了,他才后知后觉应了一声,转头按照吩咐去做事。

  前厅里,谢明妤重重地把茶杯跺在桌上,一旁的谢杭把自己缩成了个鸵鸟。

  “一个小厮偷东西能把你吓得一晚上没睡着觉,你真是出息了你!”谢明妤怒道,“要是重要东西,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三百遍,逼他说出究竟为什么。要是不重要的玩意儿,你就当赏他了。你有什么可怕的?啊?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她声音越来越高,谢杭的脑袋就越来越低,奚砚转进屋的时候,正看见谢杭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衣襟里,小小声地在给自己辩解。

  “我……我……我就是怕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那是母妃留给我们的龙凤玉佩,他……他……他拿走是要干什么,我越想越睡不着,我我我害怕!姐姐——”

  “你!!!”谢明妤本来就担心着奚砚那边的事,昨晚没个安枕,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便想火急火燎地去摄政王府,结果还没出门,自家弟弟哭着上门,吵得她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大清早这么大火气啊。”奚砚见势不好,连忙抢身上前,冲谢明妤和谢杭各揖一礼,“两位殿下安。”

  “玄月!”谢明妤当即就扔下了不争气的弟弟,“你现在感觉如何?没出什么乱子吧?!”

  奚砚保持着得体笑意:“放心吧,一切安好,没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谢明妤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谢杭也抬头看了看两人:“昨晚……出了很大的乱子吗?”

  谢明妤抬手在他后脑勺上直接削了一记。

  “你们先下去。”奚砚屏退左右,等人走干净了,才将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谢明妤沉思不语,倒是谢杭,吓得脸都白了,重重地跌回椅子里。

  “这么大……这么大的事?!”他嘴唇哆嗦着,“又是细作、又是杀手……还有黑衣人!怎么会!?”他后知后觉去抓谢明妤的袖子,“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你姐活得好好的。”谢明妤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疑惑道,“我昨晚安排人去收拾残局,未曾见到那黑衣人的影子,只剩下细作和杀手两个人的尸体,若是如此,想必那黑衣人应该是不愿意在我面前露面的。”

  她沉思片刻:“细作不提,杀手必定是上京城与北戎密谋之人安排来的,倒是那黑衣人,是敌是友难以捉摸。若是敌,他又不该救你;若是友,他又为何避我不见。玄月,你可有关于此人的猜想?”

  奚砚沉默下来。

  谢明妤将这种沉默视为否认:“……上京城的水真是越来越浑了。”

  “总会查明白的。”奚砚伸手在谢杭肩头拍了拍,“你再说两句,宣王殿下怕是要跟你一同回边疆了。”

  谢明妤无奈地看了一眼吓得魂不守舍的弟弟,伸手在他脑袋上胡乱地揉了揉:“他这种性格,怎么偏生投胎帝王家。”

  “未尝不是好事。”奚砚转而道,“方才进来时,听见你们在说什么龙凤玉佩,宣王殿下眼眶红红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昨夜府上闹贼了,我母妃给我和姐姐一人一枚的龙凤玉佩不见了,找了好久才在后门处找到,有个小厮拿着它鬼鬼祟祟的。”谢杭说着眼睛里就含了一包泪,“好可怕啊,怎么还有人光明正大敢在宣王府偷东西的,好可怕啊。他拿我的玉佩不会要做什么坏事吧。”

  “看看这胆小的样子。”谢明妤摇了摇头,“不是大事,我给他处理就好。”

  确实不是大事,奚砚点了点头,这对姐弟俩的相处一向外人插不了手,他们生母安妃过世以后,谢明妤便成了弟弟的一方庇护,凡事她说东谢杭不敢往西,加之谢明妤能力出众,很多事情都既有决断又有魄力,的确不需旁人操心。

  “说起来,年节将过,我快要走了。”谢明妤起身准备告辞,“过几日我带着晏时悟北上,跟老七说声,他若想和晏时悟还能说两句话,就趁着这几天快说吧。带走了可就是我的人了。”

  她说完才发觉:“怎么说半天了,老七呢?”

  奚砚不敢讲中毒的事,只好道:“累着了,在歇着。”

  “累……”谢明妤眼睛都瞪圆了,奚砚从她眼中那点惊讶神色,后知后觉这人误会了什么。

  昨晚他沾了药后被谢墨带走,然后今早谢墨累得起不了床……

  奚砚连忙开口:“不是……”

  “别解释。”谢明妤义正言辞地堵了回去,“不用解释,不必解释,你们俩的私事,我我我……我就不听了。”

  她一把拽起一句都没听懂的谢杭,看上去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玄月,你……佩服,人不可貌相,佩服,佩服,佩服。”

  奚砚那一向很薄的面皮瞬间火燎燎的:“不是,长公主,殿下,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啊不对,我根本没听懂,没听懂没听懂。”她自言自语半天,还顺手堵了谢杭的耳朵,“我弟弟还小,什么都不懂,我先带他回去了。走了走了告辞了,不必送。那个……让老七好好歇着,告辞告辞。”

  奚砚那点儿说辞就被堵回了喉咙口。

  门口仆从讶异地看着一向干练的昭静长公主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拖着宣王殿下就跑了,满头雾水地和奚砚对视。

  半晌,奚砚扶额,无奈地笑了。

  这大概是他这些日子来最真心实意、毫无负担的一个笑容。

  完了,堂堂摄政王要被人质疑了。

  只怕谢墨听见了能气得直跳脚。

  谢墨睡得很沉,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一无所知。

  中毒后的梦境一向不会很美好,从两年前开始他出现幻觉,自此每次睡梦中都会重复出现他昏迷前所见幻觉的景象,而往往这种梦境都是以惊醒结尾,心脏剧烈跳动,来彰显他还活着。

  在他的梦中,他正站在一座宫殿前,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吹得人身上一阵一阵寒凉。这宫殿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年奚砚从南郊围场重伤回来,建衡帝特许他住在宫内修养。

  就是这座宫殿。

  他麻木地站在宫殿前,不多时,门往后一倒,两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谢栩在前,奚砚落后半步,两个人正在交谈,仿佛谁都看不到他一样。

  “奚砚……”

  他张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是沙哑的。

  “奚砚——”

  梦中奚砚的步子微微一停,与谢栩一起回头望过来,夕阳在他们的头上悬挂,洒下的余晖勾成了天边的晚霞,正披在奚砚的身上,柔和了他的眉眼。

  真好看啊……他想。真好看啊。

  他一向知道奚砚长得清俊,狭长的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生了一副精明像,偏生是个重情人。

  奚砚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只手却蓦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谢栩对着奚砚说话,可目光讽刺又寒凉,如一把尖刀,硬生生凿进谢墨的心脏和骨骼中。

  谢栩说:“阿砚,我们走吧。”

  别走……

  谢墨想动,却根本动不了一丝一毫。

  别点头。

  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别跟他走!!

  奚砚听不到他心底的呐喊,无言地转过头,跟着谢栩一步一步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留下的只是个背影,连带着阴冷无情的影子,被夕阳拖得越来越长。

  “奚砚——!!!”

  他猝然惊醒,撞上奚砚放大的瞳孔。

  奚砚手里还端着药,看上去是想给他喂下,谢墨惊魂未定地重重呼吸着,一抬手打翻了药碗,一把将人拽到了自己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让奚砚喘不过气。

  “奚砚……”

  谢墨哆嗦着搂紧了人,奚砚试探着伸出手,果不其然又在后背上摸到了一手的潮湿,谢墨又出了很多的冷汗。

  奚砚这次没有将人推开,反而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做噩梦了?”

  谢墨的神思在他的轻拍下一点点回笼,奚砚也不急,就这样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拍着他湿透的脊背。

  “别害怕,都过去了。”奚砚轻声道,“别担心。”

  他语调轻柔,怕惊了他一般,反而让谢墨几乎要落下泪来。

  谢墨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奚砚……”

  “嗯。”奚砚道,“我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