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水来到莫郁。
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要带林中鹤这的。
眼下自己却先来了,他双手掐腰,抬头看远处的群山。
起伏如脉络的山峦,层层叠叠,似一直向上,叠到云端,云绕雾缠,叫人有种错觉,登上去就能成仙。
也难怪这么多年纪大的修道之人都会在须发皆白之际归隐到莫郁山群中,这确实像个能驾鹤仙去的地方。
以后带林中鹤也来看看。
卢照水擦了把额头上的晨露。
化鹤峰。
佐平阳信中的地点。
那是在哪里?
先上去吧!
卢照水迈开腿。
这山群的山脚处并不陡峭,走到山腰才渐渐陡峭起来,也是在山腰,这座看起来是一座的大山便分成了许多的小山。
卢照水手里拿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摘的果子,放在嘴里啃一口,果汁四溅。
他四处转悠。
这些山还都有名字。
每座小山的前面都立有一个石碑,石碑上刻着字,每个石碑上的字都不一样。
颇有在石碑上刻上自己起的名字就占山为王的意味在。
什么妙真山,南华峰……
只是一个果子吃完,卢照水还是没看到有叫化鹤峰的。
从早晨找到中午,太阳隔着几层树叶都炙烤着人,卢照水随意揪了几片混杂草丛中,不知道什么植株上的大叶子,一片铺在树下,坐上去,剩下几片捏在手里扇风。
这大热天,佐平阳还挺会折腾人。
他晚上没睡觉,着急忙慌赶到这来,却没想到遍寻不得,倒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好乘凉的地方。
人一舒服就容易犯困,他眨了眨眼,是有些困了。身上放松下来,疲惫便趁机席卷了全身。
白茫茫的一片,不是雪极至的白,而是雾乳交缠似的白,卢照水用手挥了几下,果然是雾一样的东西,只散开一瞬很快就又聚拢过来。
一道刺目白光袭来,他下意识挡住眼睛。
放下手时,又是白茫茫。
但这次他没用手挥,那些白便散开来,中间走出个粉衣姑娘。
他仔细去看那人的脸,立时愣住那里。
是顾鹤尘。
那双与林中鹤极其相似的眉眼见到他便软成了一汪春水,冲他弯着,但很快,那些白中的雾散去,只留下厚重的乳,伸长扩张,来缠顾鹤尘的手足,将她往后拉,她面色痛苦起来,卢照水伸出手要去拉她,碰到她的一瞬间,白色的束缚连同顾鹤尘都雾一样地散开。
那淡淡的粉随着白一起扩散开,逐渐被吞没了。
卢照水惊醒。
睡前看着还青葱的草丛现却已灰暗下来,只有叶子的一些地方还泛着光,是月光的反射。
这一睡。
竟然这么久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要离开继续去寻找,却发现不远处石碑上的字变了,卢照水不可置信地朝前走一步,俯下身,那原本刻着的“长生山”三个字现已变成了“化鹤峰”。
他再三确认,是化鹤峰无疑。
卢照水虽有狐疑,但碍于寻栖鹤楼的心迫切,片刻犹豫之下,还是上了山。
起初,化鹤峰上山的路十分好走,平缓宽敞,能并肩走三个人。
但路上有白骨,不止一具,多在路边,只有一具是躺在路中间的。
就在卢照水要感叹化鹤峰像个小土坡时,他如先前般向上走,却向后倒去,好在他内力深厚,稳住了。
这路…竟然陡然变陡峭了。
他往上看,却没看出这山倾斜度的变化。
路越来越窄,山也越来越陡……
卢照水终于知道为什么山脚、山腰的地方为什么这么多白骨了。
从这摔下去,和从山崖摔下去没有多大的区别。
就在卢照水只能勉强用手死死抓住路上的小树或粗壮的草才可以向上“走”时,他看见了路的尽头。
山顶要到了……
他咬咬牙,一个纵跃,跳到了山顶。
正当他拍拍手上的泥,预备去找栖鹤楼时,一转身,却看到个熟人。
不,是两个熟人。
那两个熟人,一个正转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另一个面朝着他,脸在月光映照下惨白一片。
“林中鹤?”
他直呼那人的名。
别说林中鹤的脸惨白了,卢照水也是面如菜色。
佐平阳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还转头和林中鹤说话,“长白,看来,我们争论也没有必要了,他来了。”
“你怎么来了?”
几乎是同时,卢照水和林中鹤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卢照水的语调更激扬些。
佐平阳特意退后一步,让出位置给他们,在一旁看着卢照水对林中鹤拉拉扯扯。
这一年半中,林中鹤不止在处理普陀山庄庄主的过渡事宜,他也从未放弃追查前隋的人。
许清修是周朝廷派在江湖的眼线和卧底,那么…
他们的遇袭,应该都与许清修有关。
按照他们的安排,他们二人是必须要去云川的,因为云川有佼狐夫人。
他们需要一无所知的卢照水去知道一切的真相。
可他和卢照水当时却选择了陈水。
他们在陈水遭遇了一场十分突然的袭击,当时他觉得那场偷袭太过于奇怪,且那蒙面双刀的赶来更像是补救似的救场,如今经历过云川红尘客栈一事,他脑中这些疑惑而散乱的点才终于被串联在一起。
袭击他们的五大怪是被利用,而佼狐夫人的相救才是有预谋的安排。
他在上次交手时,已然怀疑那蒙面双刀头领是许清修,眼下更能确定,上次那一场仓促的遇袭要么有人假借许清修之名向五大怪传了消息,要么就是这人与许清修平级,也是能代表周朝廷的存在,总之,这人最终的目的便是赶林中鹤与卢照水去云川,去红尘客栈。
但无论是假借许清修之名还是与许清修平级,这都能说明,此人是一个厉害的存在。
可是,这个人会是谁?
他会不会因为背叛被许清修处理掉了?
他还曾因此事特意去拜见过许清修,只是他一切如旧,周围人也没有任何波动。
林中鹤没有头绪,却忽然想起那个情人锁。
如果说,这个人没有死的话,会不会是因为拿住了许清修的什么软肋?
许清修是个江湖上谁也挑不出错的人,他不爱权,不爱钱,似乎真的无欲无求。
可是…林中鹤捏紧从云川那人手里要来的情人锁。
情人锁上的名字还清楚:
楚青荇、许清修。
怎么可能有人完全没有软肋呢?
“楚夫人与承风的去向。”
那时他与北堂子正在观鹤楼中喝茶,他派出去的人送木鸟回来,他接过,木鸟却吐出个名字。
“札炆。”
林中鹤喝茶的手一顿。
他认识这人。
是佐平阳的心腹。
佐平阳。
没喝到茶,嘴里却是满口血腥味。
林中鹤“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北堂子要扶他躺下,他却不肯。
他想起隋城与佐平阳的一见,那时佐平阳临走时的一句:“你就要回去了,是吗?”
那不是问题,那是试探。
佐平阳教他近十年,林中鹤一招一式,一言一行,他都尽心教授着,也观察着。
这一盘巨大的棋局中,一开始被困住的又岂止是卢照水,还有他啊。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佐平阳。
那时他中毒瞎了眼,又动弹不得,佐平阳坐在他床前烹茶。
林中鹤那时万念俱灰,根本就不在意佐平阳做什么,直到嘴唇有凉润的触感——有什么抵在他的嘴唇上。
林中鹤歪头,茶杯一斜,有水顺着他下巴流下,他嘴唇沾了些,微微发苦,原来是茶。
佐平阳不说话,擦干净他下巴和脖子上茶水。
又重新烹茶。
如此反复五次。
第六次时,林中鹤才尝了那口茶。
“怎么样?”
林中鹤不语,他就自说自话,“是不是又苦又甜?我从前总在想,茶不如酒醇,也不如水纯,又繁琐,怎么这么多人爱喝?我父亲就爱喝茶,我不爱喝,小时候还总觉得他是附庸风雅,一直到我青年时期,也还是不爱喝茶,但却做起了我少年时期不爱的附庸风雅一事。”
“现在倒是爱喝了,却也不是像他人那样,年纪到了,经历多了,又或是觉得喝茶有什么好处了。我喜欢喝茶时,茶带给我的,在安静中千回百转的感觉,鲜、甜、苦、烈、涩……我没有偏爱的茶,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偏爱,那我就只能说,我喜欢没喝过的茶,我期待新的味道……”
佐平阳将那只被林中鹤喝了一口的茶放下,看着床上病殃殃的小孩,“死亡其实不可怕,一片虚无罢了,但在虚无里,你的失去才是可怕的,比如说期待。在虚无里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就没有任何期待。林中鹤,你有什么期待吗?期待见什么人?或者期待做什么事?”
林中鹤问了许多次自己。
他有什么期待吗?
有的。
他有的。
最后,他如佐平阳期待的那样,因为期待而活下来了。
他后来去过一趟隋城。
又遇到当时他与佐平阳吃的那家豆腐脑的杨老伯。
杨老伯还记着他,却是因为佐平阳。
“那个道士去世了,我还以为你那位朋友会来呢。”
林中鹤问他,“什么道士?什么朋友?”
杨老伯道:“从前与你来这吃豆腐脑的那位朋友,他有位道士朋友,常来我这吃豆腐脑嘞!一年前死掉了!他死了我才知道他住在古石巷!”
一年前,他和佐平阳来这吃过一次豆腐脑,一年前,那个赠画与卢照水的道士自尽。
一切都很明晰了。
佐平阳。
他的师父。
这个给予他期待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斩断他的期待。
瓮中之鳖,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与85章、99章对应着看 更助于理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