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夜雨二十年【完结】>第105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他又回到皇宫里了。

  只不过,一切都变了。

  没有红绸高挂,只有人头高悬,没有人来人往,只有满地的死尸。

  卢照水认出了那个头颅,几乎是与拿云同时喊道,“世子!”

  那个喜欢闯祸,被表姐打了也不记仇,低头认错只为能给表姐送嫁、金尊玉贵的少年世子,他的头此刻正被挂在墙头上,血水与泥水糊了一脸,只有五官还能依稀看到。

  灰色的天空似乎凝固了,只有他的头发在飞舞。

  顾鹤尘跌跌撞撞,差点从骑了近二十年的马上掉下来,“顾璀!”

  拿云扑过去扶住顾鹤尘,“公主!”

  “他才二十一岁啊!还没娶亲!顾璀他才二十一岁……”

  周围也隐隐传来哭声。

  在进宝华殿之前,眼睛都红了的披云正好从宝华殿出来,拦下她们二人,“公主,不要进去了。”

  顾鹤尘将披云的手拿开,“我要进去,最后再看他们一眼。”

  三步一个死尸。

  在满地死尸中,卢照水看见了那个与拿云打闹的婷雯姑娘,她的下身都是血,正衣不蔽体地躺在宝华殿的院子里,正是她们当初一起穿红果子的地方,死不瞑目。

  披云哭着走过去,为她盖上了一块遮羞的白布。

  他又瞧见一个姑娘,也是面熟的,但卢照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手里抱着把剑,眼神惊恐,手臂还呈现出四处挥舞的样子,只是人早已僵硬了。

  她的衣衫倒算齐整,只是半条腿都被削去了,血流了小半个院子。

  卢照水在哭,拿云也在哭。

  卢照水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却能听见拿云的哭泣。

  很小很小的哭声,因为顾鹤尘在旁,她甚至不敢大声哭泣。

  她心如刀绞,顾鹤尘又何尝不是?

  这些都是曾朝夕相处的姐妹。

  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公主,在满地的鲜血和死尸中,头抵着地,呜呜地哭泣着。

  红色原来是喜庆的颜色,而眼下,却如此地触目惊心。

  “我甚至找不到我父亲母亲和徐娘娘的尸身……”

  卢照水知道,闻德帝顾敛、皇后薛非韵、辰妃徐千岚,为不让出皇城,自焚而亡,尸骨无存。

  “公主,还有贵妃娘娘,她肚子里,还怀着您的弟弟呀!”

  卢照水眼前的泪水还没干,面前的场景便开始扭曲,然后归于漆黑。

  再睁眼时,他看见的,是一个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的女子,她的眼下乌青,发丝凌乱,怀里抱着一个正哇哇大哭的孩子,她目光柔和地看着顾鹤尘,“鹤尘,给他起名叫晨景好吗?晨景,初生的太阳。”

  卢照水的目光完全被那个榻上的女子所吸引,拿云也不曾移开视线,拿云是知道,她活不久了,而卢照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一种难以解释的吸引力,引着他看向这个已经虚弱不堪的女人。

  此时,这个看起来活不久的女子正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逗弄正在襁褓里的孩子。

  孩子太小,没有被逗笑,只是哇哇地哭着。

  而后,她将孩子交到顾鹤尘手中,“鹤尘,皇上让我告诉你,平安就好。我也这么想的,平安就好。你和晨景,平安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她用最后的力气直起身,看了一眼自己刚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两滴泪水从下颚上滑落时,手也跟着落下。

  营帐里,一群人哗啦啦地跪下,顾鹤尘将自己的脸埋在襁褓中,无声地颤抖着。

  “王氏贵妃潇然!薨逝……”

  画面转换间,他注意到电光火石的一瞬。

  一个男子,从顾鹤尘手里接过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而后由四个侍卫护送逃出了驻扎的营地。

  视线又重新恢复时,他的耳边的声音似乎又回归到了最初模糊的时候。

  他想发出声音试试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又听不清了,却忘了这个身体不属于自己,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还好,有声音出现了,是长公主的声音,视线中,她真的如那幅《涅塞大捷图》上的一般,红色披甲,不戴胄,任由黑发在漫漫黄沙中飞扬。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兴也乎焉,其亡也乎焉。”

  对面阵上的将领示意人送来酒。

  身着红装的长公主,最后对着自己身后的十五万兵士,回眸一笑,那笑意中再无任何女儿家的娇俏,也无一个女将军的肆意,只有眉眼中的骄傲不减半分。

  她是长公主,隋朝最后的一位公主,她端起酒杯,猎猎风起,她把酒凌风,不问天,也不问地,只问身后的将士,“若有来生,你们可还愿跟随我?”

  回答她的,不是下属对长公主的那一声“喏”,而是震天撼地的一声“是”。

  她在漫天黄沙中最后爽朗一笑,这让卢照水又想起她第一次眉眼俱笑的时刻。

  那时,她凤冠霞帔地要去嫁人。

  隋朝唯一的公主,未来的掌权者,一时风光无两。

  “足矣!”

  一饮而尽的,是她二十三年来的尊贵、荣耀和不甘。

  大漠的风,尤其是染了人血腥气的风,实在粗犷且难闻的,这风将长公主的发丝吹的杂乱,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地,最后一次,呼吸了一下。

  卢照水此刻早已闻不到了什么气味了,因为拿云已经泪流满面了,鼻子也抽抽搭搭的,她几乎将自己的手掐出了血,才能阻止自己不去把杯酒掀翻。

  敌军的将领见她喝完了毒酒,放松下来,这才注意到她的神情,他被这神情所蛊惑,以为这风有多好闻,于是自己也尝试着嗅了一下,结果只得到了一鼻子的腥味儿。

  是黄沙和着血的味道。

  她扔了已空的酒杯,大步地走回营地,大漠中回荡着她最后的声音,“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兴也乎焉,其亡也乎焉。若有轮回路,且待我……”

  后面的话,敌军没有听到,因为那声音被十五万将士的欢呼声阻隔,像是一大片压过来的海浪,让他们暂时失去了听觉。

  可他们欢呼的样子,却让他们有些恍惚,仿佛他们才是那个胜者。

  敌军没听到,但拿云听到了,卢照水听到了,十五万将士都听到了。

  那后面的一句是:

  “若有轮回路,且待我,再红装,覆他朝!”

  她进了营帐,再没能自己出来。

  卢照水想起史书对这位公主一些零碎的记录。

  “安国长公主涅塞一战成名,隋朝画师郭日为画《涅塞大捷图》,听当时的副将何驹危描述这场战役时,问起何副将,公主为何不戴胄,而要任由头发飞舞在空中。

  那副将只略微想了一下,便道:‘长公主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子,她要把所有苛待、看不起她女子身份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曾有人以隋朝血脉微薄之由请求安国长公主留腹中孩子一命,遭安国长公主怒斥,’何谓孩子?!此物如今在吾腹中,依附吾体存活,且此物中流有叛贼血,吾纵拼上血肉,隋朝血脉,也要除去此孽物!‘”

  “安国长公主顾鹤尘薨逝于营帐中,据前去敛尸的女官说,安国长公主身上,刀伤十二处,烧伤六处,淤青肿胀更是不计其数。”

  安国长公主一生戎马,一生荣耀,最后几年的急转直下,也并没有消磨掉她的傲气,她依旧穿着那昭示她身份和噩梦的红,依旧和从前一般心怀天下、豪情万丈。

  对于她来说,死亡,仿佛只是暂时的修整,她很快便会再回来。

  后来人总说她是下凡渡劫的女战神,在凡间将磋磨受完了,便离开了。

  她来到天地间,身份、血脉、尊荣,这些东西都没能束缚住她。

  她是天地间孕育出来的,给隋朝的、不逢时的大礼,她在天地间生,为了天地而死,最后也魂归天地。

  赤子之心如故。

  再过五百年,也未必再能出一个这样的女子。

  卢照水醒来时,他甚至有些庄周梦蝶般的恍惚。

  林中鹤抱住他,卢照水反抱住他的一瞬间,他激动难耐,嘴里喊的是“长公主”。

  林中鹤先是一愣,而后还是紧紧地拥住他,他不知道卢照水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他醒了,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卢照水脑子中还有些混沌,他抱着林中鹤抱了很久,肚子咕咕叫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很饿,于是他脱力般倒在林中鹤肩上,“我饿了。”

  阿九在一旁,还没看懂这一场面,但他听到卢照水说饿了,第一反应是激动,第二反应就是一叠声地答应着。

  “我去拿饭!我去拿!”

  林中鹤叫他,“寻朗。”

  卢照水趴在他肩膀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答应了声。

  林中鹤放下心来,抚着卢照水的后背,从上至下,像给小狗顺毛,“寻朗,你终于醒了。”

  “嗯。”

  卢照水怏怏的。

  卢照水不愿动,林中鹤也就这么一直抱着。

  直到阿九端着瘦肉羹进来。

  他才商量着和卢照水分开,卢照水靠在枕头上,眼睛盯着林中鹤的眼。

  见状,阿九踮着脚,悄没声地出去了,还把门带上了。

  林中鹤给他喂饭。

  此时正是中午,阳光从梅花状的小窗处倾泻进来。

  “今天阳光好,我没关窗户。”

  卢照水吃了几大匙肉羹,思绪渐渐清明,“这是梦吗?”

  他恍惚地问。

  林中鹤喂饭的速度减慢了些,“不是,这是现实。寻朗。”

  “是吗?”卢照水伸手去摸他的眉眼,“我梦到了一个和你眉眼很像的姑娘……”

  林中鹤捉住卢照水抚上他眉眼的手,蹭了蹭,而后认真地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着他,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寻朗,你看清楚,我是林中鹤。你现实中遇到的是我,那只是梦。”

  卢照水竟然真的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一只手依旧被林中鹤抓着,半晌,他才将另一只手抚上林中鹤的另一侧脸颊,嘴唇贴了下林中鹤的嘴唇,“对啊,你是我的长白。”

  林中鹤刚才心尖都在颤抖。

  他安慰自己那只是一个梦,但卢照水醒来后的一系列动作和言语都让他慌乱且难以忍受。

  卢照水依旧以这个动作,托住林中鹤的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林中鹤还以为他在看自己和那个姑娘很像的眉眼,于是他便将眼珠子微微向下转动,试图不让他再去注意自己的眉眼。

  “别动,”卢照水道,“让我看看你,看到你,我才觉得自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活过来了。”

  卢照水就这么托着林中鹤的脸看了半天,直到林中鹤面红耳赤为止。

  而后便是漫长且黏糊的喂饭过程,吃了些东西,卢照水的思维渐渐活络了起来,他问自己在哪,问后来他们是这么被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