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端药过来时。
已经是晚上。
“阿九，辛苦你了，这么多年。”
林中鹤低头，搅着碗里苦的药。
阿九先是一愣，这话有点熟悉，林中鹤叫他回普陀山庄之前是不是也这么说来着。
他赶紧辩道，“公子，你干嘛这么说呢？阿九是被你带回来的，阿九没有亲人，所以在阿九心中，你就是阿九唯一的亲人。你要是有什么事，阿九也……”
“阿九。”
林中鹤抬头，打断阿九的话。
“你要有自己的人生。不要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一生。”
阿九挠挠头，自己的人生吗？
他好像真的对自己的一生没有确切的想法。
“可是我这一辈子，就只想一直跟着公子，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林中鹤放下勺子，笑着摸他的头，“阿九，这不能算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不该是我的附庸，你有什么理想吗？”
阿九尴尬地笑笑，他好像也没什么理想，“可是我…我真的只是想跟着公子啊…”
林中鹤耐心地向他解释，“阿九，你想跟着我，只是因为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对我有依恋，且你年纪又小，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会说你想一辈子跟着我。”
阿九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而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他又问道，“那公子，我怎么样才能有理想呢？”
林中鹤问：“你有想要过谁的生活吗？卢大侠，北堂，还是慕容公子？”
阿九抿着嘴，皱着眉，似乎真的被为难住了，他絮絮道：“卢大侠和慕容大侠的日子虽然恣意，但是太危险了，嗯…北堂大哥，他总是在外面跑来跑去，这样跑来跑去，感觉很累，我…我，对了！我想要过公子的生活！想从前在普陀山庄那样！累了就回普陀山庄，闲了就和公子去到别的地方转转！这样就很好啊！”
林中鹤觉得他年纪太小，想法还是太单纯可爱了，于是纠正道，“阿九，我那不是闲了出去转，是有事要处理。”
阿九嘿嘿了几声，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公子，你知道的，我一个人怎么才能过日子呢？你把我扔到江湖去，我一个人，护不住自己的，你要把我扔去管事，我又没有什么心计，也做不好事，我只能跟着你了呀！
林中鹤无奈地笑，“是我不对，不会教导孩子，当时没有狠下心，送你同那些山庄里的弟子们一起训练，让你现在一点主见也没有。”
阿九不想和林中鹤分开，他趴在林中鹤的膝盖上，可怜巴巴地抬头道：“公子，你是有了卢大侠，就不要我了吗？”
“阿九，”林中鹤很真诚地说，“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公子，我们回普陀山庄啊。回去不就行了？你把卢大侠也带回去，我们一起，都回去！”
林中鹤依旧搅着药，那药的苦味飘得满屋都是，他的思绪有些飘飞，“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卢照水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
他像是被困在一个人的身体里，任他怎么挣扎都没用。
那个血腥的场景之后，他出现在了一个皇宫中。
他去过这个皇宫。
他仔细想了想。
这不是隋朝的皇宫吗？
他去隋城时曾经同林中鹤翻进去看过。
只不过，此时，这里一点也不荒芜，更没有杂草，反而是一幅热热闹闹的景象。
红绸高挂，宫女太监成队端着东西穿梭，来来往往。
他耳朵听声音还是有些模糊，但他能看出，面前的这些人是在和自己打招呼。
他也在朝着他们挥手。
他在喊他们。
然后他走向了她们，这是一群姑娘，看打扮，应该是宫女，卢照水作为男子，第一反应是不要过去，可他此时像是个寄居于别人体内的魂灵，只能想，不能去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一切声音由模糊逐渐清晰，一切都清晰后，他竟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驸马长什么样呀？”
他耳边声音变清晰，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我听秀秀说，很是英武呢！”
他寄身的主人忽然扔了手里的东西，“英武？再英武也配不上我们公主！我们公主多厉害！文武双全！要不是那群迂臣偏要公主生孩子，我们公主能嫁给他？”
他寄居的这个身体竟然是个姑娘的，只是，他对这个姑娘的声音听得不甚清晰。
毕竟是从自己的身体里传递的，比起他人的声音，这个声音确实要模糊些，有些像回声，只是勉强能听清。
一群小姑娘笑嘻嘻地安抚她，“姐姐，你可别生气了！天下间有哪个男的能配上我们的长公主呀！木将军算还行的！你可别生气了，明天公主就要出嫁了，板着一张脸会坏了公主的喜气的。”
木将军，是那位叛国驸马木夕行吗？
其中一个小姑娘打趣她，“拿云姐姐，披云姐姐帮公主绣喜袍，我们在这帮公主穿红果子链儿，你呢？你帮公主做了什么？”
拿云，这不是那个道人说的，前隋长公主顾鹤尘贴身侍女的其中一个吗？
他竟然是以她的视角。
“诶！婷雯，你打趣到我头上来了？看我不撕你的嘴！”
她将这个叫婷雯的小姑娘摁住，挠她的痒痒，“是不是笑话我不会女红？还笑不笑了？婷雯！说话！”
婷雯不停地叫着饶命饶命。
周围的姑娘也去帮忙拉她，“拿云姐姐，你饶了婷雯吧！”
一群姑娘闹成一团。
直到一个声音的出现，“拿云！”
拿云的手停下，卢照水随着她的视线看向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少年站在远处，一幅很为难的样子。
她小跑过去，“世子，怎么了？”
少年挠了挠头，“那个…那什么，表姐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她竟然开世子的玩笑，“世子的伤这么快就好了吗？”
少年又挠头，“哎呀，拿云姐姐，我都认错了，还被表姐打了好多鞭，脸也丢尽了，我以后再也不仗势欺人了！明天就让我去送嫁吧！表姐又没有亲弟弟，就让我去吧！”
拿云说话了，“得了！你和我说也没用啊，你自己和公主说？”
少年惊喜地笑，“真的？这意思是我能见表姐了？多谢拿云姐姐！”
少年提着自己宽大的衣服下摆上台阶，突然转过头，红着脸问道：“披云姐姐也在里面吗？”
拿云又故意开玩笑，“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世子的身影被吞没在了宫殿中。
像是一阵眩晕，画面转变。
她站在一个大宫殿里。
这是……
四周看了看。
宝华殿。
他也进去过。
那时宝华殿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旧却精致的梳妆台。
而此时，宝华殿里一派喜气洋洋，富丽堂皇的景象，而那个梳妆台前，坐了一个已经凤冠霞帔，装扮好的女子，卢照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而周围的嬷嬷在说着一些话，无非是让她出嫁后要怎么怎么贤惠温柔之类的迂腐话。
他看见，坐在中间的新娘打了个哈欠。
拿云气冲冲走了上去，“婆婆们！说完了吗？长公主的好时候都要被你耽误了！”
宝华殿，长公主。
这个新娘便就是前隋那位惊艳绝伦的长公主顾鹤尘吗？
那些嬷嬷看到她，都像看到瘟神一般，赶忙说着好了好了就退下去了。
那新娘回头，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卢照水一下子怔住了，倒不是因为这长公主海棠醉日般的容颜，而是她的眉眼，和林中鹤简直太像了。
只是林中鹤很少有这样眉眼俱笑的时刻。
卢照水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漏了许多的话没听，新娘拉着自己的手，和她说话，“我和他成了亲后，我们就能去边疆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还有披云！”
拿云转头，卢照水的视线里出现一个温温柔柔笑着的姑娘。
是年少时的桃娘。
他感受到了这个叫拿云姑娘的喜悦，他听见她明显雀跃的声音：“好！公主！”
新娘也笑了。
笑容美好的像是冬日的太阳。
卢照水正看着这双眉眼发愣时，那阵眩晕又开始了。
这次，画面清晰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浪潮一般的将士，背景是连绵无绝的山川，他们站在那里，神情肃然。
原本凤冠霞帔，眉眼俱笑的新娘，此刻披甲戴胄，她美丽的面容悲伤而又愤怒，喊着：“本公主绝不诞下反贼之子！”
而后，是震惊所有人的一幕，她用剑柄狠狠地击打了自己的小腹三下，然后高举着剑，道：“诛逆贼！杀无赦！”
视线中，血在地上蔓延，他扶住了长公主，顾鹤尘转头，似乎是想要笑一下示意自己没事，但却凄婉无比。
卢照水感受到了锥心的疼痛和滔天的恨意。
“木夕行！我一定要杀你了！”
这是拿云的心声。
泪水模糊她的眼…再清晰时，又是另一个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