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萃楼里。
一群半大孩子,叽叽喳喳聚在一起,先是点了好几盘菜,小二见他们江湖打扮,便问他们要不要酒。
他们一阵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要,那天醉酒的事还历历在目呢,也不想说不要,他们都是自诩江湖人士,慕容青有一条说的很对,哪有江湖人不喝酒的!
况且,那小二是这么问的:
“各位大侠!要来两坛子碧湖春吗?我们这酒,江湖人喝过都说好!”
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场唯一能拿主意的,就是楚藏拙了,于是他们面面相觑之下,将眼都定在了楚藏拙身上。
楚藏拙这次没有像当时一样游移不定,坚定道:“多谢,我们不要酒。”
阿九看出了这些人的对碧湖春的跃跃欲试,他诶诶叫地拦住了要出去的小二,道:“来两坛子,我们尝尝。”
说完,他一屁股坐到楚藏拙旁边的凳子上,给自己找补:“我一个人喝,我啊,馋了。”
楚无涯也是个奇人,一要破戒就兴奋不已,正要凑上前和阿九说我也来两口,楚藏拙状似无意看了他一眼。
楚无涯于是就闭嘴了。
他怕楚藏拙。
楚藏拙年纪小,性子温吞,脾气很好,待人也真诚,按理说该是很没有威慑力的一个人,但他偏偏是这些师兄弟里,除了楚闲外最有威严的一个。
菜上了,酒来了。
大家开始没动筷,都眼观鼻,鼻观心。
阿九眼轱辘一转,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而后叹道:“好酒!只是可惜!唉!我喝不了这么多呢!”
楚无涯笑着试探道:“阿九这样酒量不好的也都能喝呢。”
楚藏拙没理他这句话,招呼大家:“今日阿九兄弟请客,大家不要拘束,快吃菜吧。”
楚无涯自找了个没趣,与阿九对视一眼,扁扁嘴,认命地夹肉去了。
还没吃几筷子,楚藏拙问起了正事,“阿九兄弟此次请我们来吃饭是为什么呢?”
阿九又喝了几口,状似老沉道:“为情一字啊。”
大家都啐他,“快点!别装深沉啦!”
阿九笑了笑,道:“我嘛,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最近在思索一件事。”
大家头都凑过去,只听他接着道:“你们说喜欢女子的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喜欢男子?”
楚无涯永远是嘴最快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红烧肉:“怎么没可能?男男女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不都是人吗?”
楚藏拙看了眼那边讲得开怀的楚无涯,不作声地夹了一筷子半生瓜,放在碗里,没动。
有了楚无涯的带头,下面几个人,七七八八也讲起来自己的见解:
“我同意无涯师兄!我虽然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也想着,人都是大差不离的。”
“不同意!实在是……无法想象,男子之间……唉,不说了!”
“我也不同意!我没见过!喜欢女的就得是女的!若是这样,我能喜欢江峰师弟的姐姐,我就一定能喜欢与他姐姐性情相近的江峰师弟喽!”
一话刚落,一群人便在那起哄开了。
江峰生了气,揪了旁边胡说八道人的衣领子佯装就要揍,那人也是偏要逗他,略略地笑。
江峰是真有姐姐,且是出了名的泼辣。
一群师兄弟赶紧上前拦住。
挑衅这人名叫酌闻。
谁不知道这两人不对付,江峰的姐姐比他们大近十岁,早就嫁人了,酌闻说这话就是故意恶心江峰呢。
最后还是楚藏拙压住了局面,还顺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是有可能的。”
阿九终于看到一个靠谱人说话,头伸了过去。
一众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楚藏拙咳了咳,强作镇定道:“无拘无束无碍才能自开怀,喜欢就是喜欢了,若去追究到底能不能,行不行,倒也无趣了。”
“好!”
随着这声叫好一起从窗外进来的,是一个红衣男子。
大家不用定睛看就知道了。
这骚包颜色也就他会穿了。
慕容青站定后开始鼓掌,“真是没想到,看似稳重沉敛的藏拙竟是个对感情如此洒脱的人!”
“只是,这纸上谈兵容易,实际上,要自己经历才能知道,什么叫爱而不得,什么叫命运弄人!”
楚无涯遇上慕容青,脑子跟不上,但嘴总是一马当先,“只有你这样朝秦暮楚的人才要思索这些问题吧?我们藏拙师兄,以后要娶什么样的人,都不用他去烦心,他爹自会给他挑个好的姑娘,况且,藏拙师兄这样的人,娶了谁都会好好对待的,用不着你去担心。”
慕容青闻言,笑了几声,看了眼楚藏拙,“可我看你们藏拙师兄,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楚藏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所幸慕容青也并没在这个话题上持续很久,他去喊阿九,问阿九为什么不邀他坐下了。
阿九上次也被他坑了,虽不乐意,但想到如今卢照水同林中鹤的关系,慕容青多多少少也算是卢照水的娘家人吧,他作为婆家人,总不能不理不睬,失了气度。
慕容青于是得以满意地坐下。
他看到有酒,自己拿了一坛,在众人面前,如饮琼浆玉露般喝得啧啧作响。
他馋完众人,放下坛子抹了抹嘴巴,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江峰师弟将阿九的话重复了一遍。
慕容青歪头对着阿九,问了句:“你问的?”
阿九点点头。
慕容青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饮了一口酒。
阿九想他也是情场多年的老手了,于是便问了一句他的意见。
慕容青啧了一声,像是有些醉了,但被他坑害过的众人都知道他是装的,阿九以为是他不愿意开口说话,挪开眼神,同众人又找个话题聊天时,吵吵闹闹间,装醉的慕容青扶额开口,声音闷闷的:“无拘无束无碍,方能开心开怀开释,我同意藏拙的话。”
可众人并没有理他的话,只有阿九,他看着慕容青,所有所思地点点头。
公子相信卢大侠,他便也信。
慕容青自己闷闷喝了一坛子,又叫来客栈小二,拿了八坛子。
阿九眼都瞪圆了。
八坛子!
这是要他倾家荡产呐!
慕容青却拿出个蓝色钱袋子,挂在手指头上,晃啊晃的,“今天,我请客!也算是给你们道歉,我上次的‘不告而别’。”
阿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说的体面叫“不告而别”,那分明就是“落荒而逃”。
但他没说出口。
慕容青说他请客,阿九也没拒绝,那时慕容青作逃兵丢下自己的“战友们”,他也应当补偿补偿他们。
楚无涯却当了他的嘴替,“你早就该请我们吃饭了!要不是我们,你也要被我们楚师兄捉着骂呢。”
慕容青托着头看他:“你们师兄骂你们了?”
楚无涯嘴里塞着个鸡腿,咬字不清地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当时醉了,但肯定是骂了藏拙师兄的,他到现在都还谨慎着呢!”
慕容青转头看向楚无涯口中的藏拙师兄,想问问他楚闲那时怎么骂人的,却正好看到楚藏拙盯着那个钱袋子的惊讶目光。
他微微笑了下,对上楚藏拙抬起的、惊讶还未来得及收的眼。
慕容青的嘴很能说,没多一会儿又和这些孩子打成一片了,都求着他讲他和卢照水剑挑泸州三鬼的故事,楚无涯倒是个有出息的,还时常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讽刺慕容青。
“一代不如一代!你们现在的门派论,哪有一点江湖气!江湖也搞上庙堂那套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有你们的楚师兄,未免太古板了!我要是你们师兄,带你们出来偏要让你们好好享受一番!”
慕容青喝了些酒,说起曾经的恣意,又看到如今连酒都不敢喝的半大孩子,忍不住拍案而起。
他没醉。
门被“呼啦”地推开。
大家望向门口。
一个穿着黑衣戴着束腕的男子站在门外,俊脸冰冷,头微微昂着,眼睛冷冷地在屋子里扫视一周。
楚无涯嘴里吃了一半的鸡腿落下,在满室安静中,撞击到盘碟,发出“啪”的一声。
此刻,众弟子无比感谢楚藏拙的谨慎拘束,自己没沾一点儿酒。
“楚师兄!我们没喝酒!”
楚无涯自己先把手举起来了。
楚闲冷哼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走近桌子,先是看到了八个空了的酒坛,他半信半疑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周,确保这些孩子没有醉酒失态。
楚藏拙赶紧起身,解释:“楚师兄,我们只是来小聚一下,师弟们都是滴酒未沾。”
楚闲走到一个酒气特别浓的地方,慕容青此时还保持着刚刚拍案而起站着的姿势。
楚闲阴阳怪气,“普普通通吃个饭,怎么还在说苍生阁的坏话?我竟不知,你们对苍生阁是如此不满!”
楚江峰颇有慕容青的风范,察觉危险,匆忙撇清关系,“是慕容大侠说的!我们都还没说话呢!”
墙倒众人推,弟子们都纷纷附和。
楚闲瞥了眼自己面前说坏话被当场抓获的慕容青,而后将目光移到他面前已经空了的八个酒坛子和尚未开封的两坛酒上,“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如今这么有钱?”
楚藏拙看了慕容青一眼,又垂眼看了看慕容青还没收起来的蓝色钱袋,没回答。
阿九出来打了个圆场,“不是他们请的,是慕容大侠请的。”
慕容青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手向来灵活,正要偷偷去够那桌子上的钱袋,却不妨楚闲的手在他身后袭来,好在慕容青手快一步,没叫他抢到那个钱袋。
他一个闪身,未全束的头发随着旋了个圆弧,像把黑油伞。
楚闲指着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慕容青嘴也快,“抱歉啦,诸位,我没说清楚,这顿饭按理说该是你们楚师兄请的,毕竟是你们楚师兄的钱袋。”
他转头又对着楚闲,笑嘻嘻道:“我已经说了,你可不能生气,再小肚鸡肠了。”
众弟子内心都是惊涛骇浪,没想到楚师兄表面上厌弃慕容青,实际上连自己的贴身钱袋子都给了。心中都暗自腹诽,这可是一场大戏。
楚闲脾气暴躁,嘴却是笨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总在同卢照水的口舌之争中落于下风,被卢照水欺负了。
他憋了个大红脸,却只挤出“你胡说”这三个字来。
慕容青笑着看他,把他的钱袋子放他眼前,转了又转,“这本来就是你给我的呀!”
楚闲想到那天晚上的一幕,连带着脖子也泛红了,“明明是你……是你哄骗我的!”
慕容青似乎很是无可奈何地“哦”了一声,颇有小孩胡闹,大人包容的那种宠溺在。
看起来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慕容青绝对是故意的!
楚闲真的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慕容青当时设计让他喝了一杯酒,但他滴酒不沾,于是只喝了一杯酒便醉了,钱袋子便是被那时被慕容青哄骗了过去,因为那晚实在是太过胡闹,他后来也不好意思再去找慕容青要这个钱袋,心想着花钱消灾吧。
他现在当真是后悔,后悔那晚上了慕容青的当,后悔后来没去把钱袋要回来。
眼下,也不知多少人认得他这个钱袋子,慕容青如此招摇地放在桌子上,岂非是让人误会?
这钱袋子绝不能再放他那里生事端了。
楚闲咬牙切齿道:“把钱袋子还我。”
慕容青宝贝似的护着钱袋子往后退了几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除非你说你不是君子。”
楚闲简直不敢看自己身后师弟们的表情,忍辱负重道:“我…不是君子。快给我!”
慕容青却无赖地摇摇头,“那我也不是君子。”
楚闲气急,要抽出自己随身带的剑,慕容青却是一个闪身,从后窗子跳下去了。
众人惊呼。
这可是三楼!
窗边一下就围去了好几个人,楚闲也在其中。
没想到群萃楼后窗下是一个园子,慕容青此时,正坐在一棵叶子都黄了的古树树杈上,他朝着楚闲等人嚣张地晃了晃手中的钱袋。
楚闲大怒,也跟着从后窗跳了下去。
二人一跑一追。
慕容青有意逗他,所以并没有一下子就消失。
一红一黑,一前一后。
在已经是黄色独占鳌头的园子中。
霎时,一阵黄叶落下。
后窗看戏的弟子们一阵惊呼。
楚闲竟然抓住了慕容青,把他按到在草地上。
慕容青的笑声很大,透过浓厚的秋意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还夹杂着一点话语声:“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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