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夜雨二十年【完结】>第79章 见道人悲喜知心

  故事是卢照水现编的,但其中蕴含的道理却确实是卢照水想说的。

  他看向高夫人,却是正对着堂上各人,“还请高老爷、高夫人善待曹武家人,否则,怕是有人会拿曹武家人威胁曹武,强行逼供也不一定。”

  说完话,他环视一遍堂上神态各异的人们,最终笑着拱手告辞。

  这前堂,他要是再站一会儿,恐怕就要被一些人眼里的火光给灼透了。

  高夫人聪明,自然会懂他的意思。

  曹武现被卢照水一点,死不认账了,高维鸿与高夫人各执己见,最后无法,只能暂时以贪污主家银两的名义将曹武绑了关起来。

  他走的速度很快,阿九小跑跟在他后面问他:“你要去哪?”

  卢照水微微一笑,“去一个道人那。”

  城南相比于城西,并不那么繁华,倒别有一番小桥流水的韵味在,只是已到秋天,树上叶子掉光,人不多,少了些韵味,多了些素净。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道士。

  慕容青提过的,他居住的古石巷,并不深,人也少,他一路走一路看,找到一个练功的、道人打扮的人并不难。

  卢照水立在那里,看着那道人打了会儿拳。

  倒不是花架子,明显是练过的,还收着点劲,但已经能看出身上武功不一般了。

  那道人打完一套拳,才停下来,转头看向卢照水。

  那一眼,叫卢照水看着很复杂。

  他后来过了很久才懂得那一眼中所蕴含的意思。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像是拼上最后一块拼图的命中注定,又像是车轮碾过从前行过的车轱辘印的终于覆合,叫他动弹不得,于是卢照水只能与他对视。

  那是一个长相硬朗锋利的道人。

  浩然之气与洒脱之意交混在一起,让人莫名想到用锋利毛笔画成的一棵写意翠竹。

  他眼角还有道疤,但这并不使他显得很凶,反而更突出他五官的锋利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眉眼竟然带笑,“请。我等你很久了。”

  卢照水终于挪动了自己的脚。

  他与那道人到屋中。

  那句“我等你很久了”,让卢照水摸不着头脑,但他并不显露。

  那道人问他喝酒吗,他说不喝,喝酒误事。

  他笑着道,卢大侠不是在江湖上号称千杯不醉吗?

  卢照水知他识出了他,也就不再装,笑了笑,承认自己确实是不想喝,怕他在酒里下什么药。

  那道人哈哈大笑,没再逼他喝酒,只是说可惜了那上好的桃花酿。

  等那道人笑够了,卢照水开门见山,“你与高夫人是何关系?”

  那道人自己旋开酒盖,喝了一口,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关系。”

  这是和他打谜语了。

  卢照水又再问他:“你可到城西去找过伯单?”

  那道人这次连谜语也懒得打,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这随意的一瞬,叫卢照水想到了他曾遇见的,戍边的兵士,他们也是如此,袖子一擦,万事干净。

  他说:“你打听得太过直白,我并不想回答。我只告诉你,这案子与我有关,却不是我所为。”

  卢照水只好从高夫人角度切入,“你不怕我将你与高夫人的事捅出去?”

  那道人看了他一眼,像长辈看一个玩闹的小辈一样,随意又玩笑,叫卢照水很不舒服,接着他开口,酒气被吐出,“求之不得。”

  卢照水又诈了几句,见这人岿然不动,一坛桃花酿却已见了底,他无法,便要告辞离去。

  毕竟这人身份不明,无从威胁;心态平稳,诈话又不得。

  方法用完,卢照水告别。

  临走时,他还颇有礼貌地拜了拜。

  那道人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然,最后,在卢照水快要走远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句诗:

  “此间坤宁定,人生俱清明。”

  他回头。

  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句诗是从那道人的屋子里传来的。

  他知道这首诗。

  他知道。

  这是沈韵节的诗。

  他在《杂谈录》里见过。

  《杂谈录》里除了记载一些草药有关信息外,还夹杂一些他所遇故人的故事。

  这也是这本书受欢迎的原因。

  隋朝当年与契诃族大战,其中人和事情,因为周朝的崛起而逐渐被埋葬,人们只能从沈韵节这个曾经历过战事人的书中窥见一瞥。

  只是他要确定一下。

  但是眼下市面上估计很难买到这本书了,因为某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这本书在市面上的流通被压制,不至于是禁书,但绝对是不鼓励看的那类。

  他忽然想到林中鹤。

  他一定有这本书。

  林中鹤对这本书堪称狂热。

  从前他就在林中鹤的房里见过。

  他折返回高府,兀自进到林中鹤房中,林中鹤却不在。

  他巡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那本书——《杂谈录》,它正躺在桌子上,卢照水走过去,拿起那本书。

  他没翻,略微回想了下,循着记忆大概翻到中间部分。

  书籍纸页已经很薄了。

  林中鹤又摸了不知多少遍。

  正想着。

  一环干枯的,像草一样的东西却随着他翻动书页而落在了地上。

  卢照水捡起。

  眉头渐渐皱起来,却在看清那是一环狗尾巴草时愣住。

  他记得。

  他总算记得了。

  这是他给林中鹤的,他随手圈的一环狗尾巴草。

  他当时将他扔在林中鹤帷帽的尖子上,又将它套在林中鹤的大拇指上。

  这环狗尾巴草的茎部不知被林中鹤抚摸了多少遍,竟是光滑发亮。

  他思考,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书页——夹着那环狗尾巴草的一页。

  那页有些破裂,字却很清晰:

  “高山连绵,碧水无尽。吾寄信与故人,提笔却忘此人,纸上落墨,皆问与其同行者。故人收此,笑回信曰:‘灵修一别深似海,从此容郎是路人。’吾亦见笑,抬头望门前,桃花微雨,一半春休,长叹道:’若不相知,便不相思‘。”

  他从前只当是朋友间打趣的逸事来看,如今遇过沈韵节,知晓了一些事,再来看这章,倒是意有所指了,“容郎”极有可能是沈韵节口中的容家二子“容审”——送那盏天青烟雨茶碗的容将军,而所谓“与其同行者”,确有可能是凌清秋。

  沈韵节给外出征战的好友容审写信,想要问候他,落笔却都在问与容审在一起的凌清秋如何。

  而最后一句的“若不相知,便不相思”,像是对自己的埋怨,又像是对感情的无奈。

  或许当时的凌清秋太不懂风情,因此招致了沈韵节许许多多的怨与愁。

  林中鹤为什么要好好收藏着他随手给的一环狗尾巴草?

  又为什么偏偏要夹在这页?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那环狗尾巴草的茎部,心中忽然涌起一个,他压根不敢去相信的想法。

  他忽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林中鹤。

  他想问。

  有太多话要问。

  他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像那年得知自己师父死讯一样的腿软。

  他不禁后退,却撞倒了桌子上摞着的一沓书。

  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他慌忙去捡,却看到几本不该出现在林中鹤桌子上的几本书。

  “鱼怪、沈院志异……”

  这些都是他看过的志怪异书,他心中既然有了那想法,如今看到的东西便什么都往那想法上靠了。

  他打开那本《鱼怪》,一页上全是乌泱泱的批注:

  “鱼怪实丑,寻朗好美人,应不喜。”

  “上书有误,寻朗性善,性情温驯者,寻朗应喜。”

  “鱼怪之眼与我有相似,皆为盲视,幸寻朗不介怀。”

  ……

  他的手几乎在颤抖。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因为最后一页空白多,林中鹤的字也大了不少。

  “完矣,何时才能与君同心,交流无碍乎?”

  所以,林中鹤看这些他素日并不喜的书,只是为了与自己交流无碍。

  他想了想曾经,林中鹤真的有过答不上自己话的呆愣时刻,他并不介怀,因为那话确实过于莽撞,原本也不是必然要叫他回的话,他竟在意如此么?

  如此在意自己,是他肖想的那样吗?

  是吧。

  他又念叨着那句话:“若不相知,便不相思。”

  卢照水头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喜极而泣,也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可自己却偏偏说过许多的混账话,叫自己喜欢的人不敢靠近自己了。

  他说自己与他是“与友长兮”,他曾说沈韵节与凌清秋同性之爱怪异……

  他非有意,却早入君心。

  林中鹤也是赞同那句的吗?

  沈韵节所写那句“若不相知,便不相思”。

  所以林中鹤当时和沈韵节是一样的痛苦吗?

  “阿九!”

  他喊道,嘴唇都隐隐在颤抖。

  阿九跑了进来,见卢照水眼中似有泪,浑身颤抖,一时之间不明所以。

  “怎么…了?”

  卢照水拿起那本志怪书,“这是你家公子叫你买的?”

  向来机敏的阿九心中一紧,说话也结巴,“是,是!”

  他知道,自己是照着卢照水从前买的志怪本子买的,书都是和卢照水看的一样。

  阿九隐隐约约觉出了一丝泄露的危险。

  “你是不是跟踪我?”

  阿九看见卢照水身旁还未能被全部捡起的书和卢照水手中被展开的一本书,他这才想起来,公子走的时候曾叫他收敛过,卢照水常到他屋中寻他,尤其是那本《杂谈录》,但他光顾着玩,都给忘了,阿九慌得不行,立马开口想要弥补,“没有!我怎么有本事跟踪卢大侠,这些…这些都是那些书店主人告诉我的,他们就拿卢大侠您看的书当噱头卖书呢!”

  确实是如此,但他只是到处搜寻一些卢照水喜欢看的,喜欢吃的,喜欢玩的事物,也买回来,送与自家公子,跟踪卢照水这样私密的事,他是万不敢做,也是被自家公子绝对禁止的,况且,以他的武功,哪里就能跟踪卢照水呢。

  后来林中鹤与卢照水同行,自己便再也没干过这事,这次公子嘱咐自己买些志怪书来,这才捡起自己的老本行来。

  “那你家公子为什么要看?”

  这下可真的戳中阿九的敏感点了,他脸憋了个通红,嘴张了又张,也没能开口。

  他不能说。

  这是他答应公子的。

  “我问你……”

  卢照水一句话没完,阿九先“扑通”一声跪下了,“是我的错!我没听公子的话,酿成大祸了……”

  阿九泪水糊了一脸,卢照水全然没料到,上去扶起他,阿九却哭的更大声了。

  他记得的,公子说过的,卢大侠喜欢美丽的女子,那他的感情必将难被接受,要是卢大侠知道,恐怕连朋友也难做。

  他不愿让自家公子苦苦熬了这许多年的基业都毁于一旦,他不愿起来,只求卢照水,要他不要说出去,不要就如此与自家公子断绝关系。

  卢照水见他开始胡言乱语,也不敢再去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