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高府。
卢照水去作画了。
用的是林中鹤房中的砚、林中鹤房中的笔、林中鹤房中的书桌。
他给的托辞是:“长白兄房中的文房四宝更好用些。”
林中鹤并没有戳穿他,高府每个客房中所备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卢照水在画桃娘。
他要拿去给云裳看的,耽耽搁搁,已经画了有一天了。
他买的簪子就放在桌子旁。
在回来的路上,卢照水已同林中鹤说清了这簪子的用处。
从前他不在乎浪子的名声,那是因为这浪子的名声不会阻碍他什么,但眼下,在自己的心上人这,他在乎了,他必须要维护好自己的形象。
卢照水作画并不认真,途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今天他所探查到的情况。
末了,他问道:“长白兄,今天还是一无所获吗?”
林中鹤点点头,“是。”
卢照水笑着道:“也没事,反正咱们是知道,那是个男子了。”
茶馆馆主说是男子,丫鬟念凡也看到是男子,那不就是男子了吗?
他转了转眼珠子,想要借机询问一些东西。
“诶,我从前没遇着这么多男的和男的在一起的,这一个月内,我竟然就遇到两对。”
他作画的手停下,眼往林中鹤那里飘。
林中鹤的手顿了一下。
卢照水的心跳仿佛也跟着那手的一顿而一顿。
林中鹤开口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屏着气。
“应当是碰巧。”
林中鹤道。
这并不是卢照水想要的答案。
他又大胆了些,“我还以为是对我有什么暗示呢……”
林中鹤眉心跳了跳,但还是得强作镇定,如此这般,他很难不联想到慕容青与自己说的那句话。
“林庄主怎么知道,我与寻朗二人,就一定是友谊呢。”
他依旧得作淡然,压下心中的念头,笑着道:“缘分的水到渠成我见过,缘分的暗示,我倒是真没见过。”
这回答的滴水不漏。
卢照水蔫巴了。
在画纸上,桃娘画像的头发处,因为毛笔的停顿而留下了一小摊墨迹。
卢照水不知道林中鹤听没听懂。
若是听懂了,那这就是拒绝;若是没听懂,那……
卢照水只当他没听懂。
他撇了撇嘴,略有些赌气,又埋头作画去了。
霎时间,又安静下来,只有细毛划过纸张的声音,无限地在林中鹤耳中被放大。
林中鹤有种感觉,自从上次卢照水同慕容青的一次交谈后,他与卢照水之间的氛围就古怪起来。
那次的交谈是阿九同他说的。
阿九很是气愤,说那慕容青对卢照水动手动脚,卢照水对着慕容青一时舒展眉头,一时又开怀大笑。
阿九知晓他的心思。
但他勒令阿九不许说。
林中鹤总是在心慌。
怀必贪。
留恋必然会招致贪婪。
他太留恋这个人了,所以他也太贪婪了。
刚开始只是觉得,我此生能得见他一面就好了,后来真的相遇,他又想,我要是能与他携手同行就好了,当这个愿望又被满足后,他又盼望着,要是君心似我心就好了。
林中鹤觉得,如果他在这人世间,一定要留下个罪状的话,他只会说一句:“我欲壑难填。”
引诱卢照水过来的谜团,像是准备给他的,一场诡异的、虚幻的梦境的开端。
引诱他在悲伤、绝望、希望中浮浮沉沉。
卢照水画好了。
林中鹤听到他搁笔的声响。
他又听见卢照水的吹气声,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哗”声,接着,他听见卢照水拿着纸出去的声音。
没有和他打任何招呼就走了。
林中鹤有些无措。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明知道毫无作用。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卢照水平日不会这样对他。
屋子一下子就没了任何声响。
屋子好大。
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
那个艳丽又可悲的女人。
她在妙龄时被人引诱生下林中鹤,一心盼着靠小林中鹤脱离她舞姬的卑贱身份。
她在红袖招时懒怠,不愿跳舞给人取乐,旁人议论她,她不高兴,又没人抱怨,就拖着小林中鹤,和他说话,“蛮蛮,我已经知道了。你爹是个大人物,等你爹坐稳了他的位置,娘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到时候,什么红袖招黄袖招的!咱都看不上!”
小林中鹤问她:“娘怎么知道呢?”
摔玉笑的开心,“娘还怀着你的时候就遇到高人点拨了!所幸你爹也够争气!现在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后来她如愿去到普陀山庄,却没再那么开心地笑过,她变得爱抱怨,爱嫉恨,不再像一个母亲。
她厌林中鹤不争气,怨林震南无情,恨楚青荇的欺辱…
她那时迫切地想再要一个孩子去俘虏林震南的心。
她白天发了疯似的练舞,晚上就去林震南的寻鹤馆外蹲守,但她总是失败,林震南对她视若无睹,于是她便总是生气,积攒许久的怨气需要个释放的口子,但林震南她怨不动,楚青荇她怨不起,都是没法撒气的,她就盯上了小林中鹤。
肯定是这个孩子嘴不够甜、肯定是这个孩子长相不够硬朗、不够像林震南……
她不想看到小林中鹤,看到他就想要狠狠捏他的脸,斥责他,她还知道自己是个母亲,要压抑这些东西,于是便常常将那时才四五岁的小林中鹤一个人扔在房间里。
在楚青荇的授意下,他们的下人是名存实亡,并不会去想一个被冷落的小孩子害怕与否。
于是他只有一个人。
第一次被母亲扔在房里的小林中鹤那时极度地害怕。
又大又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根装模作样的蜡烛。
那根蜡烛的影子在晃动中被拉长又缩短,他总疑心那是怪物,他大叫,隔壁的嬷嬷也叫:“你再叫!我明天带你去楚夫人那!”
于是他便不敢再叫,但敢哭。
他把头蒙在被子里,试图不去看那晃动的影子,但被子所带来的黑暗与窒息却让他再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那时哭到被子全湿。
早上醒来,生病了。
摔玉那天好不容易遇着了个机会,要去给林震南跳舞,却因为林中鹤的生病给耽搁了。
她不愿,但又看到林中鹤脸通红的可怜样子,最终还是留下了。
没多久,在她喂不进小林中鹤汤药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她将勺子狠狠地抵在林中鹤的嘴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挡我的路?你要是爱娘,就不该生病,让我心软。你要真挺不过去,你就到地下,挑个嘴甜的弟弟给我,也算不枉我怀胎十月生下你。”
小林中鹤虽然昏沉,但还有点意识,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将一整碗药都倒在了地上。
他的母亲想要他死。
虽然他后来还是被救活了。
也许是他母亲后悔了,想要留他一命;也许是他自己命大,熬过来了。
他现在做梦时还偶尔还会梦见那个场景,但他最后梦见的,永远都是他母亲摔玉后悔了,想要留他一命的结尾。
或许那时连蜡烛影子都怕的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忍受十几年的黑暗。
林中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头被自己蒙在被子里,眼前一片黑暗,他感到窒息和恐惧。
外面却再度响起了脚步声。
他能听出来是谁。
林中鹤只觉得喉头一哽。
卢照水捧着那张画纸回来了。
他不说话,只是蹲下来,用温热的手将林中鹤冰冷的手放到画纸上,这才说了句话:“墨迹已经吹干了,你摸摸,我画的怎么样?像吗?”
卢照水是有点小脾气的。
林中鹤竟然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窗外万籁俱寂,他画完画,才发现,自己在林中鹤的房里已经待了很久了。
卢照水想要吹干画纸上的墨迹。
他靠近,自己用嘴吹了吹,发现不行。
于是他出去,把画放在冷风里吹吹。
吹干后,他进了屋子,看到林中鹤一个人,还是坐在他画画时坐的那个椅子上,他忽然心一抽。
林中鹤的手没有动,是卢照水拿着林中鹤的手,一点一点地讲解:“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
林中鹤的手依旧是僵的,他还陷在过去中,卢照水开始以为是太冷,后来他又觉得,大概是桃娘的画触动了林中鹤。
他怎么能拿桃娘的画来给林中鹤摸呢?!
这对于林中鹤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桃娘与林中鹤感情甚好,他竟然拿桃娘来刺激他。
所幸,林中鹤并没有说些什么。
半夜醒来,卢照水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脑子!
第二天,他自然又起晚了。
他拿着簪子,找到了叫念凡的丫鬟。
连哄带骗,终于把那姑娘引到了城西。
念凡不同于云裳,卢照水与她相处得十分不舒服。
她喜欢打听卢照水的事。
什么私事都打听。
卢照水屡次都想训斥她,但到底还是忍住。
她果然是个大嘴巴。
“卢大侠,你真的有七十二个老婆吗?”
“你是怎么打败凌清秋的?”
“凌清秋是个彪形大汉吗?”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还是只要漂亮都喜欢?”
“卢大侠,你真是因为被一个人所伤,所以才在外浪荡的吗?”
……
前几个问题,卢照水一笑了之。
最后一个问题,倒真的叫他沉思了一下。
确实,他昨晚被一人所伤了。
他扁扁嘴。
念凡见他一直不回自己的话,也觉得没意思,她于是也不说了。
到了个巷子中,她停了下来,指着巷子道:“就是这。我和老爷就是在这看到的。”
卢照水四面环视了下,这里离草木茶馆确实近,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必经之路。
正当卢照水提步要进去时,他听见了后面的动静。
并没有杀气。
他故意不动。
直到那只手轻轻柔柔地缠到他的肩上。
“公子。”
很娇媚的一声,却不是个女子的声音。
是个男子。
念凡却忽然大叫了了一声:“就是他!”
卢照水微微一笑,送到家门口来了。
他很轻易地就拿下了这个男子。
那男子吓的吱哇乱叫。
他本来是看卢照水一派轻薄风流模样,实在投他眼缘,想去勾搭一下,图个露水情缘,再赚点小钱。
哪想到,这男子竟然如此粗暴。
“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我就是……想……哥!哥!有话好好说,我就是,想同你交个朋友。”
卢照水笑的如春风抚芽,动作却如狂风过境,“哦?交个朋友,好啊,那就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原以为高庭安相好的,是个安分的佳公子,哪晓得竟然是个风流的浪荡儿。
他威逼着人和他走时,回头,却意外地撞见了林中鹤、阿九,同一个女子,正站在远处,阿九正扭着头小声同林中鹤耳语着什么,眼睛却盯着卢照水这里。
他皱了皱眉。
他让念凡姑娘回去了,自己隔着衣袖,握住那人的手腕,拉着人走了过去。
阿九对他刚才“辣手摧花”的模样很满意,但对他如今牵着人走过来这一行为很不满意。
他问道:“你还不松手?干嘛,还打出感情来了?”
卢照水于是把人交给了阿九,“给我把人看好了。”
林中鹤站在一旁,先开口:“这个姑娘,便是来找我询问琴音之人。”
潜台词很明显,这个姑娘,便是高庭安的心上人。
“找老板确定了吗?”
林中鹤点点头:
“是。”
这个姑娘是高庭安的心上人,那这个男子又是谁?
他看向那个长相还算秀气的男子,那男子此刻被阿九捏着胳膊,疼的龇牙咧嘴的。
他又看向那个姑娘,个子颇高,眼中似乎有红血丝,脸色也并不太好。
林中鹤接着又道:“这位姑娘…便是郭家长女,郭劝文。”
卢照水更是愣住了。
郭劝文不就是高庭安的未婚妻吗?
这场巧合。
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