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
万籁俱静。
卢照水依旧清醒着。
他眼睛也没闭,脑子一团乱麻。
悬崖上早已没有声音。
不知人是走了,还是一直在上面。
他不能休息,更不能闭眼。
因为他还要到悬崖下,去找林中鹤。
他不信,林中鹤会就这么死了。
那些人第二天早上必然要去悬崖下查看二人活着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卢照水要比他们更快,到崖底去看看。
他忽地生出些力气来,他摸索着,小心地挪到石台子的边上,伸出苍白的手在半空中晃荡。
摸了个空。
卢照水不愿放弃,但这个石台子经过了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实在是太脆弱了,他只是在边上躺了一会儿,边上的碎石头便簌簌往下落,逼得卢照水不得不往里挪。
他提着一口气,大着胆子,又继续往外摸索。
他很有耐心,摸索过一个地方便挪一下,继续往其他地方摸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的手触碰到藤蔓上的一个刺,被戳破,他顾不得疼,伸手去抓,使劲往下扯了扯,是结实的!
他大喜,于是便忽略了这根藤蔓上细细密密的刺,正当他勉强起来一点时,那石台子边的碎石忽的裂掉很大一块,万物寂静之时,石头滚落的声音令人心惊。
他的身体也随之悬在半空,只剩下一只手拽在那带刺的藤蔓上。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卢照水低头,用牙撕扯自己的袖子,扯下一块布来,他用嘴叼着布,将自己的左手粗略地包扎起来。
他又用嘴撕下一块布叼着,换包着布的左手扯着那藤蔓,将右手也包扎起来。
一件事情完毕,他额上已经渗出密密的细汗。
他望了望崖顶。
月色正明,风摇影动,他脸上有影影绰绰的黑色。
他没有往上爬,他要往下去。
他两只手紧紧握着藤蔓,双脚在石块上,靠着藤蔓的固定,一步一步地往下跳。
他希望能看到一棵斜逸出来的树,树上最好还挂着一个人。
没过多久,他确实很幸运地看到一棵,只是,那棵树上却只挂着几件伶仃、破碎沾血的衣服碎片。
他看不清,也不知道那些衣服碎片是否来自一个人。
悬崖很高,藤蔓却已经到了尽头。
卢照水绑在手上的布料也渗出血来,他两只手分别轮流张开五指,就当是休息了一下。
尽管月色很好,月光却还是照不到崖底。
只能等天亮了再说。
但他依旧不敢睡。
他说了,他要早早地下去,比那些人都先一步找到林中鹤。
是死是活,不能由那些人决定评判。
他睡不了,身体却疲惫不堪,只能靠毅力苦苦支撑,虽然崖底昏暗,什么都看不甚清楚,但他的感官却意外地灵敏。
他的耳朵能听到自己的血滴在石头和叶子上的声音,鼻子能嗅到那股铁锈似的血腥味儿。
卢照水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一个刑罚,刑罚内容大概就是将罪犯绑在一个桌子上,然后将他的眼睛蒙住,在他的四肢上都假装划一刀,接着将特殊构造的桶放在高处,让他听水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这是个极其折磨的过程,每个犯人无不惊惧而亡,以为那水滴滴在地上的声音是自己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每一秒都在担心自己的血将要被放干。
卢照水现在觉得,自己也在接受这么一个刑罚,更狠的是,他确定那滴下的,就是自己的血。
就这么硬生生挨到天明。
就当他觉得自己的血快要流干,自己身体都要僵硬时,天空的东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他能看见悬崖下的情况了。
他低头。
谢天谢地。
底下是一片林子。
有许多百年粗的古树,高大繁茂,遮天蔽日,它们的树枝相缠,像一张绿中夹灰的、巨大的网。
他心中也亮了起来。
林中鹤,或许还活着。
或许就在这些网中。
他扯着藤蔓,动了动快要僵硬的身子。
他要跳下去,而目标,便是一棵古树粗大的枝干。
卢照水并没有过多犹豫,扯着那根藤蔓,飞身一跃,只是刹那间,他便成功着陆到那粗大的枝干上。
只不过他因为挂在悬崖上时间太长,又流了太长时间的血,一时间腿软了一下,一时之差,他从那根树枝上滚了下来,身体被无数树枝戳中,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将自己翻了个面,脸朝上,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
惊人的意志力促使他勉强挣扎着站起。
他于是浑身是血,带着蓬草似的头发,腿上一瘸一拐地在地面上搜寻起来。
他甚至不敢喊林中鹤的名字。
跌跌撞撞。
天已经大亮。
他意识已经有些混沌,眼睛却还在到处搜寻,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下意识要躲,却在缓慢的行动时看到人的那一瞬间呆愣住。
凌清秋。
他怎么在这?
他疑惑地皱眉。
“我难道……已经死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意识就完全归于混沌,脱力倒在了地下。
凌清秋嘴里叼着根草。
只见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头发寥寥草草地高高挽了起来,身上是做工粗糙的粗布麻衣,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娘的,终于找到你了!卢照水,你说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看到我你就死了?你师父我还没死呢!”
他踢了踢卢照水,问候:“起来!你不会真死了吧?”
卢照水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终于在踢了第十三下时,凌清秋联想到他一路上看到的血迹,才觉得这人有可能是真死了,于是把人抗到身上,拍了拍他的腿,“你别真死了!假死吧!算起来,我就你这一个徒弟!以后我和我老婆死了还等你给我们合葬、上坟呢!”
要是平时的卢照水,他一定会起来骂他,不承认是他的徒弟,可是现在的他,只是静静地待在他的肩上。
凌清秋终于不折腾他了,大迈步向回走去,只是嘴里还在念叨:“像你这样跑江湖的,死了就孤坟一座,连块碑也没有,那东西可贵,你师父我可买不起,你也没老婆,也没人给你唱小寡妇上坟,太冷清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颠簸,还是他话语激的,卢照水在他肩上吐出好大一口血。
凌清秋高声叫嚷道:“你别!他娘的!这件衣服是我老婆亲手做的!”
卢照水依旧一动不动。
当他再睁开眼时,已是在一个木头搭成的屋子中。
他掀开被子,身上是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的中衣。
有人给他换了衣服,他现在身上干燥而干净,就连手上也被仔细上了药,包扎了起来。
他坐起来,胳膊却还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嘶……”
这间屋子内的装饰很简单。
正中央是一个木头打的桌子,四个木头打的凳子,桌上放了些器皿,茶壶和杯子。
他的床头也有一个木头打的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一个素净的小壶,壶里插着几朵花。
床正对着门,他看向门外,凌清秋闯入他的视线,他手里端着一碗药,看见他醒了,咧了咧嘴,步伐放快,喜道:“人醒了!”
“小子,你终于醒了!”
凌清秋十分暴力地将药碗往他手中一塞,卢照水此刻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嘴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依然发不出声音。
他一急,端起药碗立马就喝下,要润润嗓子,但那么苦的药,他两口喝完,未免太急了。
之后他便是一直在咳嗽,凌清秋皱着眉头嘟囔道:“不会给脑子摔坏了吧?”
他边咳边说话,断断续续:“你有……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
凌清秋帮他使劲地拍打着后背,耐着性子听完他这断断续续的话,终于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答案,“是……我老婆确实捡到了一个男的,现在应该和我老婆在院子里……”
“诶,你干嘛?”
卢照水冲了出去,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连鞋子也未来得及套上。
他要自己去看答案。
这一瞬间,一颗在睡梦中也高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地,他甚至感觉自己在做梦。
他终于再次看到了林中鹤。
他立在桃花树下,穿着一件湖色长衫,对面是一个白衣男子,两人仿佛在交谈什么。
他轻轻皱着眉,秀挺的鼻子也微微皱着,似乎在思考。
卢照水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他睡着的,这些天,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
庙堂中人说人生有四大喜事,分别是:久旱逢甘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和他乡遇故知。
但对于江湖人来说,久旱逢甘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似乎都不能令他们为之痴狂。
因为他们的一生既不会去种地和科考,也不一定会娶亲。
但他乡遇故知。
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逢了故友的热泪盈眶。
卢照水确实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还有的就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看到林中鹤转头看他。
是微微带笑的模样。
卢照水疑心自己叫了他的名字,他也不太清楚,因为这个名字在那个他喉咙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夜晚,在他心里已经被呼唤了太多遍。
就算是脱口而出也不奇怪。
所以他也忘了自己有没有叫他的名字。
天气不像那天的闷热。
已经有风了。
九月初的天。
此时这个地方还如夏天一般。
风吹过,桃树的花簌簌落下。
在满眼的粉色中,卢照水敏锐地注意到,林中鹤的眼睛弯了弯,那如工笔般雅致的眉眼,让周围的艳丽的粉色也黯然失色。
他的袖子有些宽大,于是湖色的袖子里便盈满了粉色。
他对面的男子说了什么,林中鹤的眉眼又渐渐回了去。
卢照水看到,他抖落了满袖子的花,提步要朝他走来。
接着他听到那与林中鹤一同立在树下的男子伸出手,接着天上落下的花瓣和残花,感叹似的说了一句:“二次开花,怕是明年结不了多少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