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藏于春夜【完结】>第55章 Chapter055 忽如

  破晓街头。

  缰绳勒马,车轮停行。

  此条巷道堪堪毗邻风冥皇宫,居主屋主皆是达官显贵,脊梁雕纹争相比试浮夸华美。而巷道尾巴处有不甚打眼的一居,题字牌匾尘灰斑驳,显然已是门庭衰败。

  转瞬马车上拾级走下一人,零散行人驻足探头望,却是年前早已乞骸骨、告老还乡的风冥皇朝旧阁臣詹卿。

  詹卿素来不苟言笑,往日最烦的便是遭人窥视议论,因此行人纷纷缩脖闭嘴离去。

  应门小厮面上作笑,心底却一个头八个大,显然没料到自家老爷会忽而返回都城老宅——这居所今岁年始就已经挂名进了售卖行当,平日里小厮懒得花钱币遣人洒扫除草,眼下内里比外头更加衰败。

  然而所幸老爷子似是于此并不在意,只面色肃穆地径直登入后院。

  后院愈发草木葳蕤。

  詹卿沉声屏退一干下人,亲自执锄,于那后院杂草丛中挖出凹坑,取出了一只木匣。

  木匣遭虫蚀,已然残不成型,然詹卿半分不介意,细细摩挲半晌,直待那匣身之上露出个繁文古字。

  却是一个“熏”字。

  他盯着那字,浑浊青木色眸显出微光,意味悠远地眯起。

  依稀可见从前,此身未老时候,他光风无限,担肱骨重任,偶然间得拜见那淑丽柔心的七殿发妻。

  她笑言己身名为熏莲,劝詹卿投于七殿帐下,七殿素有才与志,定当不得辜负他。

  得熏莲三番恳请,他终于应允,拜七殿为主,为他荡平对派,为他清夷小人,向先皇押命举荐,终步步奉他登高位,成皇,坐拥此国。

  可后来。

  后来熏莲遭禁偏宫,再不得见。而那从前踌躇砥砺的七殿,则成了亲佞远贤的昏聩君主。

  再不闻旧人笑靥,再不见女子施然礼,提裙弯腰,赐赠木匣载礼,恭贺他仕途通达,此生安康。

  以至于岁月漫漫皆无意,他心灰意冷,竟将此物埋于此地,忘了带离。

  幸好今日寻回,幸好……

  又恍惚间,他耳稍侧,听得身后传来轻笑。

  “此等旧物什尚未丢失,实在难得。”

  詹卿怔然回眸望,望见一位雪发红瞳青年身姿修良,欠身揖礼,十字耳坠曳晃,薄唇噙浅勾,轻声道:“冒昧,晚辈见过詹阁老。”

  心下陡生芥蒂,詹卿蹙眉:“你是……”

  “您忘了我么。”白迹抵唇敛眸,“此匣原主为熏莲,我为熏莲之子。”

  哐当一声,木匣落地,詹卿面露愕然。

  “您……”

  雪发浮飞,又风袭面,红瞳熠熠笑,堪胜故人之姿。

  “我为宛斯迹。卿叔叔,暌违日久,可无恙?”

  詹卿盯着他,盯死他,青木瞳泛起枯朽痛意,他拢眉颤唇,失声泪涕纵横,沾湿面庞。

  *

  面庞印盖上绰绰树影,树影斑驳转落,落满埃土的木案遭一双手快速擦净。

  小厮赔笑,摆好茶盏,语调颤颤巍巍地道:“老爷、贵客,二位请慢用。”

  言毕退下,一盏茶倒映见詹卿面庞,他泪痕未却,不肯先自坐,只捧杯相敬:“殿下,老臣逝前得见您,实为万万之幸,先饮此……”

  尾句未尽,眼前青年倏然跪地。

  “卿叔叔。”白迹语调嘶哑,恭谨敛眸,“迹自感罪行镬重,特来向您讨罚。”

  詹卿仓促回神,豁然色变:“殿下速起,您怎可跪卿?实在折煞!”

  白迹微微压低眉心,仰头望他,不语。

  红瞳晦黯似沉夜,詹卿举止倏滞。他默然须臾,恍惚道:“殿下……可是有话要讲么?”

  白迹颔首。

  雪发青年嗓音哑而缓,字字掷似玉碎之声:“宛斯迹之罪,在乎身为帝子,却不承接清君侧之务。”

  詹卿猛地眦目。

  “先生。”他改了称呼,“您可知眼下,君父尚昏聩无度,而于君父周身,藏声匿形、诡目谲口者,皆是何人?”

  詹卿瞳珠剧震,听得白迹抵唇吐字,轻言:“贪婪异教。”

  此四字犹似平地惊雷,轰得詹卿眼前骤白,他踉跄半步,堪堪扶闻案缘,蹙眉厉声道:“殿下可知您所言何其放肆!勾结异教乃是举世不——”

  “绝非放肆。”白迹咬句愈发疾迅沉低,顷刻截去反驳,“您致仕前夕,可曾觉察父亲身侧多出一执杖者?此人终日寡有言语,面藏于黑纱之下,却时时可僭越宫闱禁制,立于君父周畔。”

  随其以话摹状,高耸双肩缓缓落回,詹卿终得回忆起,踟蹰道:“确乎有此人,然而……”

  “依我昨夜所查,此人为贪婪主神座下刍狗,名丘刻。”白迹又继语,“他实是东灵人,所行异能为结界阵术,结界呈深紫,狠辣含毒。半月前他随君父围杀我与……他受我火灼,脊上必有灼痕。”

  “先生。”红瞳抬望詹卿,长睫卷立,“您若于此有疑,今夜可随迹同去验明。”

  詹卿再道不出片字来。

  树影遭风吹拂摇乱,他与那红瞳对视良久,末了,却是叹息一声。

  “如此。”他答,“且去一看罢。”

  白迹敛瞳,瞳底涌光。

  须臾后詹卿又言:“殿下可还有话要语与老朽?”

  “嗯。”

  疏影横斜,风声萧瑟,将那轻字慢句逐渐掩去,再听不分明。

  *

  华光璀璨,升至半央。

  风冥都城城北,茶肆内,客来络绎不绝。

  茶肆东家是为妙龄女子,人唤千娘,姿容迤逦清逸,惹客怜爱。

  几名茶饱饭足的壮汉围拢在千娘身侧,巴巴看着千娘以细润如凝脂的手摆弄骰子,一边明送秋波。

  千娘叩着那骰盅,不言语,抿唇媚笑,道:“诸位不妨猜一猜?”

  那笑教壮汉们迷迷瞪瞪,咧嘴纷纷道:“大!”“此次必得是大了!”“我赌大!”

  千娘又笑:“笃定了么?再罚,诸位可喝不下咯。”

  壮汉们揉揉水满载的肚子,不管不顾地忙点头。

  细白素指捻上盅,所有人眸光盯着那盅,含气屏息,静待盅开。

  怎料下一瞬,却是双一又二,十足十的小点。

  壮汉们接连哀嚎起来,却又见得千娘弯红唇而笑,纷纷争先恐后,接来茶水,怼嘴便咕噜牛饮。

  就这般次次赌过,一大半缸茶水遭饮完,千娘似是觉乏味,以丝帕掩面,微拂过壮汉鼻尖,意味不明地笑语:“茶已无,千娘先行失陪,今夜再乐……”

  丝帕尾巴裹挟香风飘离,壮汉们面露憨迷态,蠢蠢欲动地嚷嚷:“再来一次嘛!”“千娘莫走哇!”“来嘛来嘛——”

  而其却仍是步步顾盼,曼姿入了后院。

  一至后院,那姣丽面容之上的笑便似皮具般遭撤了去,有一男子躬身,千娘踩着那男子肩背登上院中浮阶。

  那浮阶悬在半空,延伸至极高处,顶端设有一间精巧玲珑小阁楼。

  千娘步履轻巧地上得那阁楼,跷脚斜倚坐上藤椅。男子则畏畏缩缩,缩在角落,又嗫嚅道:“多有劳烦,请您快一些,奴好……”

  “催什么。”千娘微嗔,打断他,“适才那些汉子们皆是官僚家丁,怎可随意敷衍?我既来了,断然是会探完的,你也断然是可交差的。”

  她用了一个探字。

  原来这千娘异能为“听觉”,即是俗称的千里耳。适才亦是得益于此,她听得了骰盅内声响,将大小点数一应记牢,盘盘皆赢。

  此瞬她阖了眸,专心探听,风冥城中蜿蜒伏风百里,尽数灌入她耳中。

  可良久,四下唯风,那风呼号,竟是半点不得往日喧嚷人声。

  “嗯?”千娘眸未开,眉蹙起,同那卑躬屈膝的男子道,“今日是何故?为何风这般——”

  此句未落,她幡然察觉,猛地睁眼、抬头。

  对上了一双似弯月而笑的红瞳。

  红瞳饶有兴味地睥睨向下,森森然似恶犬,雪发青年躬身抵近,指尖之上风簇化利刃,窜流不休。

  “你!”千娘眸露惊惧,声调狂颤,“你、你是谁?”

  “嘘……”雪发青年抵唇歪头,“小声哦,莫吵。”

  千娘斜眸,颤巍巍望向那倒地不起的奴:“你敢、你敢杀人?我可是——”

  “贪婪三神的妻子么,我知。”红瞳眯,笑意愈幽寒,“姐姐,七年守葬期未曾教您生出畏惧么?这般勾人惑心,好快活呢。”

  千娘越渐悚然,她遭他逼视,往后抵得那阁楼,稍有不慎便能坠楼摔作泥饼。

  “你到底、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过,莫吵。”血色十字耳坠偏侧去,青年笑望倒地之人,“他为信使,您为探手,相携默契,风冥都城似掌心棋盘,皆在眸底,皆可运筹。”

  “姐姐。”他敛回眸,“可您忘了么?令郎君的头颅,可是至今未得阖目安息呢。”

  千娘一瞬僵直。

  须臾间她恍然又生怖,三字姓名徘徊于喉口,她惊道:“宛斯迹?”

  “是我。”白迹指间薄刃翻转,低笑,“终于忆得了?”

  千娘又怒又畏:“杀夫死仇!你、你何必威胁我,恁多废话!要杀便杀!”

  “呵呵……”红瞳眯窄,风刃骤停,他提膝踩上长椅,“仅是杀你,如何得趣?”

  千娘双瞳唰啦缩聚,她眦目,觉出自指骨起,有灼灼凶火燎爬而上。

  “不若姐姐将这颗头颅借我一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