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藏于春夜【完结】>第15章 Chapter015 悼歌

  是日夜里。

  月弥皇宫西北后方内,阵阵叫声格外刺耳。

  霖方从议政厅那侧走来,却忽而顾不得礼节,匆匆同身侧官员道了声告辞,直奔西北方。

  而那里,此刻围满了驯兽师。

  霖面色沉下去,她拨开人群,在行礼声中,走向立在人群中心的月蕾公主。

  “殿下。”她匆匆跪下,“请您放过它。”

  月蕾正攥着一只幼蛇精灵,精灵正挣扎不已,她有些吃力,额角挂满汗珠,在亲手一颗一颗地拔去那幼蛇的毒牙。

  “殿下!”霖紧蹙着眉,提高音量再次祈求,“请您放过它!”

  月蕾终于回首,她在刺耳的哀叫声里眯起眼,道:“老师?您喊我么?抱歉,您方才说什么?”

  霖叩首,素来从容的人几乎要落泪,戚戚地道:“它虽低贱为精灵,却也通灵性。殿下,您且看一看,它的母亲正在恸哭啊!”

  月蕾随之望去,却见她的坐骑,那只巨大的飞蛇,此刻正被困在阵法之外,以头撞阵,哭嚎不息。

  她蹙起眉,转而望向霖。

  “可……”她道,“老师,不去毒牙,来日成了祸患,又该如何?”

  霖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若殿下准许,由霖亲自教习……”

  “我不准!”月蕾忽而大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此话落下,两人一齐陷入怔然。

  良久沉默。

  霖以掌撑地,踉跄地站起,她未曾注意月蕾的错愕,只是笑了笑,悲凉地扯起唇角,任由泪珠自眼角滑落。

  “是霖僭越了。”她道,“这便告退。”

  月蕾无措地伸手,却抓了空,霖已然快步离去。

  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又于许久之后,见年轻的公主一颗一颗冷静地拔出毒牙,直叫那幼蛇昏死过去。

  她扔掉满手血腥,神色阴沉地大踏步离开。

  众人这才议论起来:

  “殿下怎么了?”“还能怎么?肯定是被霖先生触及了伤心事!”“什么伤心事?”

  “你们不晓得么?”那人压低了声音,“当年啊,月蕾殿下的母亲,也便是苏雅皇后,就是被那大蛇给活活咬死的。”

  人群哗然。

  *

  翌日。

  月弥皇宫北侧,狩猎场。

  场中一应守卫皆屏住呼吸,盯着狩猎高台之上的月弥公主。

  月弥公主手执长弓,她眸光专注,瞄准远处高台之下,细绳悬挂着的一枚珍珠。

  有微风斜斜,将珍珠吹得晃动起来,调整箭头却难以捉摸,月蕾眯眼,松弦出箭,却果然射偏。

  练了几日,还是不擅射术。

  她抿了抿唇,抽箭上弦欲要再射,忽而有飞鸟掠过,衔走珍珠。

  在她微怔的须臾间,有人自身后裹住她的手,将她搂入怀中道:“我来。”

  手指被纤白素指稳稳握住,指腹的茧蹭过她的虎口,她眼睫轻颤,再回神时,箭头正中珍珠,飞鸟受惊,笔直掠走。

  她顿了顿,有些错愕,可终究未有说出什么,只是将唇角酒窝漾起,回身仰头朝着身后人道:“老师好厉害。”

  霖退后一步,朝着她欺身行礼:“见过殿下。”

  “喏。”月蕾将长弓递过去,她笑着同霖道,“老师再演示一遍给我看,好不好?”

  “是。”

  霖恭谨地接过长弓,抬臂,瞄准,再要射离,忽而有侍女显现身形,朝二人见礼道:

  “公……”

  她尚才出口,霖未及反应,眼看箭将脱弦,正向侍女,而她手中力度未及撤去,只得顺势一拽。

  嘣!

  弓弦崩断,箭以掉了下去。

  侍女惊恐地睁大双眼,匆忙回神跪下:“霖先生赎罪,奴冲撞了先生,奴该……”

  “没关系。”霖拾起箭,“你有何事禀告?”

  “奴、奴……”她惶惶结巴起来,“奴是来提醒公主与霖先生,早餐已备好,请二位移步餐厅享用。”

  “好。”霖点了下头,“退下吧,无碍的。”

  侍女松了口气,站起来倾身见礼,又消失隐去。

  月蕾走过来,小心拉过霖的右手,摊开白皙掌心处来看,其上横着一条被弦丝崩断留下的血痕。

  她蹙起眉,问:“疼么?”

  霖摇了摇头:“我没事,殿下。”

  月蕾眉目间阴云未散,有守卫窃窃私语,传出“断弦”、“不祥”等字句,被她寒眸瞪了过去。

  四下霎时噤声。

  她用双手将霖右手捧起,压在心口,闭上双眸,绿色流光萦绕环飞,召来一只碧绿色的草药精灵,向其掌心播撒药粉。

  很快,血痕愈合。

  月蕾眉心稍平,她冷冷扔下一句“此事不可外泄半分,违令者重罚”,牵着霖离开,留守卫们面面相觑。

  二人出现在餐厅。

  侍女替二人拉开座椅,递来方帕,月蕾擦拭手指,依据郁郁。

  霖望她片刻,侧眸,朝着侍女吩咐道:“准备五份东灵式早餐,送至昨日来的五位客人房间。”

  侍女应是。

  “还有。”霖余光瞥见月蕾望向自己,眸中浮过点点笑意,继而肃声道,“为弑神官先生单独调配一份醒酒甜汤。”

  侍女又一礼,领命离去。

  “咳!”月蕾咳了一嗓,“单独调配的醒酒汤哦,啧啧,本殿怎么好像有点嫉妒。”

  “殿下。”鱼儿上钩了,霖依旧神色正经,“弑神官先生是为重要外宾,若招待不周,恐将影响东灵、月弥两国友谊。”

  “原来如此。”月蕾眸间重新显露笑意,点点头,语气依旧酸溜溜,“老师当真思虑周全。”

  霖轻笑了下。

  “殿下如果需要。”她道,“霖可为亲手为您调制一份。”

  “唔。”月蕾想起什么,讪讪地扯了下嘴角,摆手道,“不不不,不必了。”

  “好。”霖点点头,“霖厨艺不佳,实在抱歉。”

  岂止不佳。

  身侧有侍女脑海中浮现一枚焦黑吐司,不由得低声偷笑,被月蕾听得,乜了一眼。

  侍女们指尖抖了下,一齐为二人铺好三角餐巾,默默退了出去。

  餐厅只余二人,月蕾端起蓝莓奶昔喝下半口,舔了下唇角,道:“老师除却方天原那次,昨日是第一次见到小司并与他相识吧?”

  霖颔首:“是的。”

  “老师倒也不必担心招待不周。”月蕾放下杯子,“他与老师一样,虽外表寡言,性子却很是温和。”

  “嗯。”

  月蕾敲了敲杯壁:“他其实,一直爱着白迹。”

  言毕,良久出神。

  年轻的公主侧过面庞,红发丝垂落一缕,留在耳侧,她望向霖,道:“我与他初次见面,是在3013年……”

  *

  3013年,秋,东灵建国十八周年。

  至此,国已近成人,各项制度接趋于完善。

  为表友好庆贺,月弥国国主携其长女月蕾亲自到访,送上贺礼。

  月蕾梳着高马尾,身着墨红相错的长裙,在好奇地踮脚眺望。

  她隔着窗,望见殿外静立等候,面容苍白、精致漂亮的白司,裹在雪白绒毛制成的狐裘里,生了一双冷淡若融冰的浅色灰眸。

  月蕾很是惊奇,挣开父亲的大手裹住手指,跑去同他搭话。

  “你好呀。”月蕾酒窝显现,笑眯眯,“白司小少爷。”

  白司将手中茶盏递给老管家,同她欠身行礼,淡漠道:

  “司见过殿下。”

  脊背孱薄的美人躬身时,露出后颈上衣帽里的一片小小红枫,随动作而下滑。

  眼看就要落入颈上,月蕾伸手正欲去拾,却忽而有一束流火窜出来,烫疼了她的指尖。

  “呀!”她后退半步,循着火光望去,侧眸,对上了一双神色阴鸷的红瞳。

  “滚开。”少年恶狠狠地斥她,流火凶猛,跃跃愈焚。

  月蕾笑意稍凝,但很快又加深:“啧啧,很凶嘛,告诉姐姐你是谁。”

  “阿迹。”白司以手攥住流火,叩其手指,“不可失礼。”

  “阿、迹?”月蕾将眸弯起,“喔,我知道你,父亲说,外人皆以为你是白家主私生子白迹,但实则你真实身份是宛斯皇帝的庶子宛斯迹,对不对?”

  “难怪这么凶呢。”月蕾微微弯身,“但是样貌比我想象中要好看。”

  一只水精灵不知何时出现,代替月蕾用短短的手碰了碰白迹雪色的发丝,流火窜出,遭水精灵浇灭。

  “真好玩。”

  白迹被哥哥牵着手,神色愈发低沉,却不再出言斥她。

  白司并不恼,沉默垂眸,捏起袖角微微欠身,亲自一点一点擦掉溅在白迹眉眼间的水痕,白迹闭上眼,长睫垂落,像是受了主人安抚的犬。

  月蕾眼珠转了一圈,水精灵再次凝聚,飞过去拾起那片枫叶,交到月蕾手心。

  她捏起叶柄,倏而,流火再现,将其烧成粉芥。

  此次她反应快了些,未受灼烧,她望向白迹,不知何时已然睁眼,眸色愈发可怖。

  仿佛要生剥人皮、啖肉吮血。

  一个小孩,怎么会有这样凶的神色?就仿佛……是从修罗炼狱里撕咬破阵的狼。

  然经仔细思忖。

  宛斯迹生于皇族,宛斯家族素来内斗激烈,从那般恶劣环境下养出的庶子,自然是比不得寻常。

  月蕾正色,不再逗弄,她轻声道:“适才冒犯,我名月蕾,月光,花蕾,月弥国公主,并非敌人。”

  修长手指拨开长碎发,白迹任由哥哥动作,他眸光微敛,蹙了下眉,敌意尚存:“别碰他,否则我杀了你。”

  这模样与一只小狗在龇牙吠道“否则咬死你”没什么两样,月蕾勾起唇:“可以。”

  她倒是不介意,与这异能强大的小皇子多多过招。

  即便惹得其发毛,也有他的漂亮哥哥可安抚其怒意。

  是难得的美人与疯犬呢,着实有趣。

  白迹不再搭理奇怪笑着的红发少女,他仰头望向哥哥,红瞳盈满柔软光泽。

  枫树又一次飘落红叶,光阴指针疯狂转动,四季霎那变化,赤色转为枯枝,白司直起身,雪白狐裘褪去,化作漆黑的寡色长袍,其身前的红瞳少年早已消失无踪。

  那是白迹死去的第二年。

  白司在枯树下转身,又一次朝月蕾行礼:“司见过殿下。”

  嗓音平调,宛如偶人念白。年轻的白家少主抬首时,淡无血色的眉眼依旧苍白漂亮,精致的偶人躯壳却已然被抽空了活气,浅灰眸望过来时,无聚焦,瞳上渡着深深冰层,寒意砭骨,趋近毫无情绪。

  “节哀”二字滞于喉中,月蕾一时不知怎样启唇。

  良久,四下宁然,白司以拳掩唇,长睫垂落,低低咳了一声,随后他哑声启唇,漠然同月蕾行辞,孱薄身形消散而去。

  “他去何处?”月蕾伸手拦下,询问举着伞的白家新任嬷嬷。

  “少主自春日起,日日必定要来此枫树之下静立一小时,而后便会依从家主之命,将自己锁在办公楼内处理公务,直至深夜回寝殿休息。”

  嬷嬷踟蹰一瞬:“您若是有要事相告,奴可……”

  “不必。”打断她,她沉默须臾,忽而抬眸,望向漫天飞雪。

  那是死寂的、却又响彻天地的皑皑白色,一寸一寸,残忍地铺开漫漫凉意,惹起阵阵刺痛。

  “冬月。”她低声喃喃。

  冬月,远处有童谣轻轻唱,道:风过万物,万物哀思。

  逝去的深红再无可寻回,时间如汹涌洪流无声奔腾而过,手指穿过其间,什么也留不下。

  白迹。

  再无少年自指尖打出火花,烫她指尖,凶巴巴地瞪着她,惹她弯眸失笑,却又紧紧攥着哥哥的手不愿松开。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阴冷昏暗的卧室内,白司靠着长枕,掩唇咯血,一声一声,将身侧端着药碗的侍女咳得面色煞白。

  “少主。”侍女道,“您喝一口吧……哪怕是一口也好……”

  白司并无半分情绪,他垂着眸,似是已然被抽去魂魄的躯壳。

  而在此刻,脚步声响起。

  侍女忽而色变,回首向来人见礼:“参见家主。”

  白颂神色阴鸷,他盯着那已然没了热气的药碗,望向白司,而后大步上前,将那药碗夺过。

  “跪下。”他沉声命令。

  白司抬眸,灰眸空洞涣散,他自床上起身,拖着病躯应声跪下。

  而白颂便在这时,钳住其下颔,迫使其张口,毫不犹豫地往唇中灌入药汤。

  白司猛然呛了起来,但他未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开始下咽,直至一碗苦涩药汤饮尽。

  药碗被掷于地面,白司麻木地掀开眸,听得白颂道:“明日起,你搬进我隔壁寝楼夜宿,早起后开始办公。如若再让我看见你如此自贱,我便再关你一次,你听清了么?”

  “是,司听清楚了。”

  白司垂眸,哑声答话。

  那双灰眸彻底黯下,成了两处近乎于冷漠的死寂窟窿。

  他终于明白,他白司从来就没有资格,爱恋他,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