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藏于春夜【完结】>第14章 Chapter014 癫狂

  “越狱?”

  月蕾蹙起眉:“父亲去了么?”

  “因过于危险,国主近来又抱恙,本欲前往察看,被众臣拦下。”霖道,“此事还需劳烦殿下亲去。”

  “好。”月蕾颔首,“几位,我先失陪,顺带,弑神官与主神相见,机会难得,不知可否邀请小司同去?”

  灰瞳淡淡望向她,不含情绪,白司并无过多言语,只道:“好。”

  黑靴迈步,往前走,又被一声轻唤阻拦。

  “哥哥。”白迹道,“等下。”

  灰瞳含在长睫之下,侧转向他,泛起剔透光泽。

  转瞬被一双手揽入怀,宽大的黑色外套笼在弑神官单薄的肩上,白迹弯起红瞳,小虎牙随笑意露出尖尖角:“监狱重寒,哥哥带上这个,好不好?”

  白司微滞。

  他敛下眸,淡声应:“嗯。”

  靠得极近,耳尾处肌肤被热流拂过,白迹偏头,以耳语低声道:“好乖。”

  雪色耳尾一瞬泛起薄红,灰瞳轻颤。

  “呐。”白迹后退半步,“哥哥再见。”

  嘶。月蕾眨了眨眼,无声吸了口气,她犹豫一瞬,朝着白司道:“走?”

  白司颔首,二人一瞬消失。

  *

  空中监狱以淡黄晶石筑造,堪称顶级囚笼,牢不可破。

  若是从更高处俯瞰,便可看到,整个横面监狱呈六边形状,又被曲折走廊均匀切割为无数六边形小室,望上去,如巨型蜂巢。

  而其下,确实也浮着一只身体庞大的蜜蜂精灵,将整个监狱背在背上。

  二人显现,低头俯瞰,此刻,正处中央的那间小室外,围满了守卫,将囚犯,即贪婪教十二主神之一的“尘”,牢牢困在其中,却又因接连来自尘的异能攻击而力渐不敌。

  月蕾蹙起眉,与白司一同降落其中。

  尘眼角余光掠来,愈发疯狂挣扎起来,月蕾手中长剑锵然出鞘,被白司摁下。

  “我来。”他道。

  银白结界倏然显现,疾速推近,尘额头被撞,整个人猛地后倒,摔回囚床。

  守卫们愕然顿住,随即回神过来,纷纷转身朝着二人鞠躬行礼:“公主殿下,弑神官大人。”

  弑神官?!

  尘双目豁然大睁,他像是从噩梦中遭雷的病兽,唇边勾连着大股大股血迹,尚来不及吃痛,本能已经逼着他翻身爬起,勃然暴跳道:“你他妈就是弑神官?”

  白司冷冷勾起唇:“久仰。”

  “弑神官!该杀!该死!”

  尘高亢狂叫,他的下巴甚至因此脱臼,发出裂开的声响,他面目狰狞,吼得语无伦次又疯狂至极:

  “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我要杀了你、我他妈的要杀了你!”

  缠着四肢的金藤精灵被不断甩动,却无法挣脱,结界消散,守卫将长枪刺入他胸膛,怒喝:“放肆!”

  血溅起,狂叫戛然而止。

  白司提步,叩落长靴,不疾不徐朝他逼近,宽大外套随微倾身而泛出松木香气。那双冷淡至极的浅灰瞳仁被这松木香点燃了,如同烧着的冰,冷得发烫,灼人砭骨。

  “杀了我?”

  弑神官唇角弧度若有变化,森然地浮现点点笑意,那张苍白面庞危险又漂亮,教人无法挪开视线,又不敢直视。

  “可以。”他轻轻道。

  结界骤起,快速斩下其右臂,尘哀声惨嚎,听得眼前薄唇开合道:“你不妨来试一试。”

  尘眦出青筋,剧痛如钢针钉入骨头,激起骨头不断抽缩,他断续道:“你这个……畜……”

  “什么?”白司慢悠悠地歪过头。

  “他才是该死的畜牲……那可是七百零三人。”月蕾沉声道,尾音压着恨意,“他足足杀了我月弥国民七百零三人。老人、孩童,无一幸免,皆遭沙土活活埋死,却至今全无悔意。”

  这一句仿佛将他带至了他毕生的地狱,父亲惨死的噩耗传来,他便已然疯了,他想杀人,他想杀了天下人,尤其是——

  “尤其是你。”他唇舌抽搐,极力吐字,“尤其是你啊,弑神官,你不知道么?就因为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所有人为他陪葬。”

  此句落,弑神官面上笑意尽失。那双灰瞳深寒,银白结界再起,疾速压下,尘一瞬受压,颅骨崩碎,他七窍流血,痛到极处,忽而放声癫笑。

  “弑神官!”他狰狞地挤出字句,“你不得好死!”

  “我死无碍。”白司残忍道,“但你必须有所交代。”

  尘鼻梁扭曲,血随泪涌,潸然而下。

  “蝼蚁!”他古怪地嘶吼起来,“蝼蚁!”

  白司漠然直起身。

  结界愈来愈重,而尘还在挣扎,他眼前似有无数道漫天漫地的强烈白光不断闪烁,口中絮絮蹦出乱语:

  “大混乱、大灾难终将降临,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唯有贪婪不死!弑神官!我诅咒你!贪婪之神诅咒你!灵魂与痛苦共生,永远得不到救赎,永——”

  尾音掐裂,劈成短促一声,结界落在地面,第五主神化为模糊肉糜。

  “恶心。”月蕾递来一只方帕。

  白司伸指接过,垂眸细致擦拭外套之上所染血迹。

  银灰长发之上,流光熠熠洒落,日华下,纤长高挑的美人仅隔数步,宛若幻象。

  然片刻后灰眸掀起,扫向聚焦而来的无数目光,守卫们如经噩梦初醒,不禁一齐后退。

  白司无何神色,咬字冷淡:“辛苦诸位。”

  音落,银白芒点泛浮,消失不见。

  *

  后殿餐厅。

  餐桌上,红与封零正在吵吵嚷嚷地抢夺最后一只芒果酥。

  “小迹。”巳甲放下刀叉,温声唤他,“要喝果汁么。”

  “嗯。”白迹兴味乏然,指节微曲,正漫不经心地叩着桌沿。

  巳甲倒下一杯青苹果汁,推到白迹指前,笑道:“这个,降火。”

  红瞳抬起,望向巳甲,倏然浅浅一笑。

  “我没在生气。”白迹敲敲杯壁,将下巴搁在桌上,平视看玻璃杯中浅绿色的液体,“您不必担心。”

  他说话间,雪色发丝有一束翘起来,随之晃动,巳甲踟蹰一瞬,终究未伸指去触碰。

  巳甲叹了口气。

  “可你不太高兴。”他端详红瞳,试图斟酌词句,“六年间,似乎你越长大,我越读不懂你,小迹,一个人倘若总是戴着面具,很累的。”

  白迹端着杯子,靠回椅背。

  那种漫不经心地神色再次出现,他勾起唇,道:“没关系。”

  没关系。心里有个小小的孩子在说。

  只要不再次被哥哥抛弃,就好了。

  巳甲沉默下去,他望着白迹攥着那杯青苹果汁,灌下大半。

  “唔。”他皱起眉,“好酸。”

  “什么好酸?”月蕾好奇地探出头。

  白迹扬眉,望向身侧,白司正沉默地立在那里,他不再搭理月蕾,起身替哥哥拉开椅子。

  “有劳。”白司敛睫。

  他躬身落座,整个人浸润在松木香里,苍白的面庞因此有了血色,像是瓷偶有了生命。

  红眨眨眼,望过来:“弑神官大人,您脖子上沾有血迹。”

  “嗯?”白司抬眸,面无表情地望向她,微微歪头。

  “我来。”

  温热指腹倏然覆上他肌肤,白迹凑近过来,松木香浓似火海,几近焦木。

  红瞳眸光专注,盯得极具迫力,白司难以抑制,浓香被咽入腹中,喉结重重滑动。

  直到片刻,那焚烧般的香气退回去,白迹弯眸道:“好了。”

  月蕾咳了一声,笑着朝霖道:“老师快来坐,今日是会友宴,不得拘礼。”

  霖道谢,被她拉过手,在她身侧坐下。

  红脸颊微热,她好奇地望着那双交握着的手,踮起脚尖,附耳同巳甲说悄悄话:“巳甲,你说公主和霖小姐,她们是不是……”

  “什么什么?”封零倒吊露脸,过来打断了她的话,“我也要听!”

  红恼羞成怒,将他拽到地上,封零脑袋砸地,嘭地一响,发出痛叫“哎哟”。

  他躲开红的又一拳,朝着巳甲大喊告状:“巳甲哥快看!她揍我!”

  巳甲捂住耳朵。

  封零嘴巴叭叭,不依不饶:“呜呜呜疼死我啦……”

  对侧白迹笑观几人,忽而有侍女呈上水晶长瓶,恭敬道:“白先生,您的葡萄酒。”

  葡萄酒?

  红瞳微眯,望向白司,白司似亦不知情,只淡淡望向月蕾。

  月蕾笑起来:“此为谢礼,谢白少主替月弥除去主神尘,万望勿辞。”

  “好。”白司落回眸光,漠然同侍女道,“放下吧。”

  水晶长瓶被放下,侍女退至一旁。白司伸指握住瓶身,银白结界取下瓶塞,倒入杯中,满杯。

  白迹微怔。

  皮制黑手套端起杯身,杯沿抵上粉唇,紫红液体淌入口中,隐约间,可以看到水色的舌。

  有剔透酒液滴落,滑过下颔,蜿蜒流进颈侧衣领之内。

  红瞳轻轻颤了颤。

  “哥哥……”

  哥哥似感不愉。

  一杯仓促饮尽,又满一杯,白司眉心微蹙,神色却愈发漠然,直至长瓶中空空如也。

  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眸,水晶长瓶自指尖掉落,被白迹伸手接住。

  “哥哥?”他试探着问。

  灰眸冷冷望他一眼,银色结界铺开,白迹伸手去捉,眼前人化作颗颗光粒,消失离去。

  良久。

  白迹放下手,低头,陷入沉默。

  桌首那侧月蕾眼尾余光掠过,“咦”了一声,问:“小司呢?”

  白迹未理她,只望向霖:“请问给哥哥的客房,是哪间?”

  霖捧着杯子回望,顿了一瞬,肃声道:“西寝二楼北侧二一零三。”

  “谢谢。”猩红光束唰啦飞过,白迹转瞬无踪。

  *

  二一零三。

  白迹推开门,室内燃着烛,四下光影憧憧。

  他视线首先落在正对着的床榻之上,却无人。

  门在身后合上,白迹望室内走,红瞳四下搜寻,转过去,聚焦于左侧的高窄衣柜之后。

  他往衣柜后走,那里摆着一只矮木柜,望进去,毛茸茸的银白发露出半弧,白司抱着双膝蜷缩在柜角,灰眸低垂,眸光涣散氤氲。

  果然醉了。

  “哥哥。”他微一勾唇,随即又俯下身,屈指亲昵地捏起他下颔,语带担忧地询问,“你还好么?”

  白司迟滞地抬眸,望向他,眼尾之侧红潮透骨,他怔怔然地启唇。

  “阿迹。”嗓音又哑又轻,“阿迹……”

  白迹倏然一怔。

  他有顷刻恍惚,止了动作。白司望着他,灰眸缓慢眨了眨,长睫扑簌,眉心微蹙。

  “幻觉么?”白司咬了咬唇,粉嫩唇瓣凹下浅痕又恢复,喃喃道,“还是……白日梦?”

  白迹随其愿,一点一点松开手。

  柜中人的下颔处失了支撑,低头,任由眸光垂落下去。

  他环抱住双膝,往后更蜷了蜷,不再开口了。

  四下寂静,偶有遥远蝉鸣,白迹在那蝉鸣之中蹲跪下去,欲要启唇,倏然听得一声很轻的啜泣。

  “呜……”

  是微弱的、压抑的,激得红瞳骤缩,眉心猝拢。

  哥哥……在哭?

  身体被本能驱使,手指拨开银白碎发,轻柔地扶着柜中人颊侧,将面庞抬起,红瞳倒映之下,露出其上一双湿漉漉的灰眸。

  醉酒后的眸光不再冷寒,是混沌的、浑浊的。除去此,另有盈满瞳珠的浓郁悲戚,溢出来,化作剔透的泪痕。

  别再骗我了。他哽咽得几乎难以发声。

  阿迹……回不来……

  绵软哭腔刺入旧伤,宛若血淋淋的刀,留下深深豁口,红瞳盯着他,白迹自齿缝间挤出字句:“是啊,我死了,所以回不去。”

  溢出的哭声伴随颤抖,白司狠狠咬着唇,血迹漫下,喘息扯疼了心脏。

  “所以呢,哥哥。”白迹逼视他的眸,狠狠掐入眼尾小痣,“你后悔了么?”

  灰瞳渐渐聚拢,望着他,苍白染血的唇开合,呛了声,低低地答:“悔……后悔。”

  白迹轻笑了声,红瞳冰冷。他要撤回手,却忽遭白司攥住了指。

  “阿迹信我,好不好?”淡唇开合,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哑声道,“三百日,每一日,哥哥都在……都在忏罪。”

  忏罪?什么罪?

  白迹拧眉,转瞬间,蛛丝马迹犹如恢弘大网,将他笼入其中,再回残破城楼之上,白颂森寒的话语又被忆起。

  “就留在这里吧。”心口被皮鞋碾下,“父子就是父子,恶臭相当,你以为,小司当你是什么?”

  “不过是狭弄些时,便随手丢弃的野狗罢了。”

  “你死,对谁都好。”

  嘭地,少年被踹下城楼,落入修罗战场,青年倏然凑近,他将眸光穿透灰眸,死死盯着白司。

  “哥哥。”

  尾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所以……七年前,你并不愿意抛弃我,是不是?”

  然而等了太久,未得回应,灰瞳早已失去光泽,黯淡如蒙尘。双膝缩起来,他第千万次、如由自灵魂似地呐呐道:“对不起……”

  尾字未去,唇遭虎牙所衔,将道歉一口吞吃咬断。

  馨甜酒味漫入松木浓香,丝缕连绵,摇曳而上。

  “哥哥。”他轻声喃喃。

  我不愿你悔,我愿你爱我,胜过七年,胜过永恒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