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绝不低头【完结】>第99章 关节炎就用万通筋骨贴

  风逐雪受了不轻的伤,但在他带着穿云剑离开鬼狱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发觉。

  他没有问周如晦是否要和他一起走,十年前他们就已经分道扬镳,十年后更是互不相干。

  要不是心里还有愧疚,风逐雪断不会再见这个师妹。

  刺向阿飞的这一刀已经弥补他最后的愧疚,以后周如晦势必还要再和他为敌,但那都是后话。

  他马不停蹄从鬼狱回到中原金陵,成功以穿云剑带动凤凰珏,这两样绝世宝物在手,他却对它们毫无兴趣,一是将用作若水楼立威根本,谁也不能动,二则是与摩罗教相关。

  随后他一路来到中原王宫,买通丞相,见了皇帝一面。

  皇帝和十年前没多大区别,依旧是个纯种的蠢货,坐十年的龙椅也没有变得聪明半分,庸庸碌碌,急躁而多疑。

  风逐雪深谙狐假虎威的道理,选择再次与皇帝合作,重建若水楼。

  有多方面的原因,风逐雪等待十年才等到这个时机——柳刀宗叛变,铁西王暴毙,蒙古虎视眈眈之下,皇帝终于想起来需要训练高手保护自己的皇位。

  这是风逐雪重回中原最好的时间。

  十年过去,很多人早已不记得若水楼,武林名门层出不穷,顾之不暇。

  但依然有许许多多的人记得摩罗教,为这不见踪影的天下神功互相残杀。

  风逐雪少见地产生了失望,一度怀疑自己行为是否正确。

  他很少怀疑自己,想到就要做到。一如刀一出鞘,必然要见血。

  他在前往王宫前先回开封若水山。

  若水山原先叫神女山,若水是风逐雪自己起的名,渐渐的,因为他住在这里,开封城的人们也就这么叫了。

  他去后山看看羌若水的衣冠冢。

  后山积雪堆路,荆棘丛生,树枝上挂满冰霜,时不时往下砸落,难以行走,风逐雪走得很顺利,像一具行尸走肉,照常坐在枯树下,伸手摸了摸碑文。

  当年火烧得那么大,他找不到若水的尸体,只找到一件衣服。

  他曾经每天都要来这里看一看,因为恨意总会随时间递减。

  一个人很难永久地恨下去,仇恨是过于消极的情绪,会让人寸步难行。

  风逐雪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只要有淡忘的时候,就一定会来。

  羌若秦从小就教导他,对付敌人,杀死远远不够,只有彻底毁掉,你才能从对方的痛苦中得到快乐。

  这是她保持快乐和年轻的秘诀。

  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毁掉他的信仰。无论是钱,权,梦想,还是爱,没有东西无法毁灭。世人喜欢歌颂爱情伟大永垂不朽,只要结婚就可以轻易毁灭,世人还喜欢夸大梦想纯洁无瑕,那只要将现实原封不动展露给他看,他就会自己崩溃。

  羌若秦说,最厉害的刀剑未必能斩断千人骨,却能精准无误地刺进人心。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要是活着,十年后的武功应该早已无人能敌,也轮不到风逐雪什么事。

  如晦和若水都是她的女儿,性格各如其名,迥然不同。

  后来若水楼和摩罗教之间本有调和的机会,但奸人作祟,他虽后悔,却实实在在出手杀死了羌若秦,周如晦与他势不两立,摩罗教分崩离析,中原皇帝两相背刺,若水死亡,两败俱伤。

  虽亲手终结了师父的性命,风逐雪不认为羌若秦教给他的那些话有错。

  他至今仍然沿用这一套法则活着,和羌若秦一样,不以杀人为乐,以折磨人、毁灭人的希望为乐,并在若水死后,以此寻找快乐的来源。

  阿飞就是其中时间最长的目标,十年后告诉他真相的那天,阿飞有多痛苦,他就有多快乐。

  但是有一样事,风逐雪看着碑文时,忽然觉得她讲错了。

  教导“爱”这个含义的时候,风逐雪才十二三岁,如晦和若水都才七八岁,她们在后院练刀,无意发现一对婢女和杀手的私情。

  如晦立即要禀报羌若秦,若水却说警告一番即可,告诉教主,这两人直接就会被杀抛尸。

  如晦磨不过她,只得答应下来,但要单独问一问。风逐雪在一边听着这场询问。

  尽管他们三个都是孩子,手上早已沾满鲜血,杀过的人比这个杀手杀的还要多。

  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们却格外天真。

  孩子对爱的定义要单纯简单许多,就算听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依旧保持幻想,还处在认为爱很神圣的阶段。

  婢女见姑娘有所触动,当即开始倒苦水,希望博得她们的同情。

  杀手比她冷静些,配合婢女讲故事,他们如何在青云院结识,如何捱过杀手一次次的刺杀任务后活着回来,如何准备后路。

  就在连如晦都被感动,要给他们准备跑路盘缠时,羌若秦出现了。

  她没有带刀,两手空空,婢女和杀手却同时面如死灰。

  原本还口若悬河,看见教主的时候,连发丝都在发抖。

  羌若秦柔声问女儿们:“今日刀法练得如何?难不难?”

  如晦笑吟吟地说感觉不错,若水愁容满面,没有回答。她已经预感到了两个人的结局。

  “静心决效果很明显,如晦先前总是很急躁,今天出奇得稳重。若水性格安静,表现一向不错。”风逐雪替她们解围。

  羌若秦点点头,这才转向婢女,她明显听完了他们的故事,“你说你爱他?”

  婢女这下不敢说出口,但教主的话不能不回复。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

  羌若秦转而问杀手,“你也爱她?”

  杀手忙点头,“是。”

  “既然爱她,那为何还要让她被我们发现?”羌若秦走到他面前。

  阴影笼罩在杀手身上,他难以开口说出一句话。

  “说。”

  “因为,因为无法克制。”

  “没办法克制?”羌若秦叫来另一个杀手,“现在就把他阉了,不要处理伤口,放在太阳下暴晒三天,看他能不能学会克制。”

  另一个杀手不多话,也不怜悯,沉默地将人抬出去。

  羌若秦来到婢女面前,端详她痛苦的表情,回答她的疑问:“他爱你,尊重你,愿意听你讲话,因为你是青云院里唯一一个愿意给他上的女人。”

  婢女脸上毫无血色,紧紧咬住嘴唇,渗出了血珠。

  羌若秦又说,“他只是夸你几句,你就乐此不疲地陷入爱情,你也很蠢。以后就去伺候这个阉人起居,别出现在我面前。”

  处理完这件事,若水和如晦都没有插嘴,她们认同这样的结果。

  若水等人都被带走后,开口问她的母亲:“那真正的爱是什么?就像娘爱我们一样吗?”

  羌若秦恢复笑容:“是啊。天底下只有亲情是不会被肉体玷污的爱。”

  “那为什么他们不是爱?”

  “因为男女之间根本没有爱,都是套着爱的壳子控制和发泄欲/望,很虚伪,不过女人会麻痹说服自己,男人不会。”

  若水和如晦都赞同,风逐雪更是很早就明白。

  这就是爱,只有亲情才配称得上真正的爱。

  他爱妹妹,她们犯下任何错都会原谅,他会为死去的若水奔波至今,也不计较如晦要置他于死地。

  他也爱师父,最终杀死了她,与“爱”的定义截然相反。

  同样矛盾的是,他讨厌阿飞,他做着羌若秦口中男女之间才有的虚伪的爱,偶尔也会想去做真正的爱应该有的表现。

  爱要包容,信任,陪伴。他已经容忍阿飞到了最后一刻。

  中途有不少次,他都想直接杀死阿飞解决麻烦,但都没有下手。

  在他杀死羌若琴时,他对爱的含义就开始动摇,他当时没有细细深究,也没有机会再去体验这种感觉。

  这一次他选择顺应着自己对爱的疑惑,尝试宽容阿飞。

  或许他还不够恨,才会总有这种混乱的思绪。

  可是他凭什么恨阿飞,好像没办法说服自己。阿飞只是报仇的工具,不是仇恨的对象。

  他也不同情阿飞,阿飞是他快乐的来源。

  阿飞不得不在身体上讨好他,他就从阿飞的痛苦里攫取快乐。

  阿飞恨意越深,他的快乐越长久。

  身体纠缠的时候是他十几年来最兴奋的时候,他会短暂忘记经历过的一切烦恼。

  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纠结这件事?阿飞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和阿飞,不像他曾经亲手杀过的许许多多的人,那些男人女人,坏人好人,亲人仇人,这些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痕迹,也没有让他总是想不明白,还不得不去逼自己想清缘由?

  风逐雪在刺向阿飞,在看见他的眼睛的瞬间想明白了。

  因为阿飞不肯认输,始终刀剑相见,风逐雪发现他用尽办法也无法毁掉阿飞,一个人的信念可以比金石还要坚硬。他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复仇工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障碍,甚至成为与梁渡无关的、新的厌恨对象,反复提醒他的失败和动摇。

  阿飞像神话中怒触不周山的共工,非要架起飞龙把不周山峰顶撞下来,撞到天地裂变,山川移位,用生命去证明他的真理。

  于是他第一次从阿飞的快乐中得到了痛苦。

  风逐雪一向沿用的获得快乐的体系开始崩塌,变得无所适从,下意识就要反击。

  他厌恨痛苦,就算周如晦不说,他也会用血漫千山,将痛苦加倍奉还。

  这是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是羌若秦一向教导的做法。

  等他出刀后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那双浅色明亮的眼睛渐渐失去生机,变作死亡的暗灰。

  阿飞的反抗没什么意义,他只会成为一具昂着头的尸体。

  风逐雪想,无论这关系是怎样的,是虚伪的爱,还是真实的厌恶,他终于摆脱了阿飞,也摆脱了这种纠结无解、甚至被人以痛苦奉还的感觉,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

  他以为他心里格外的轻松。但在阿飞身上没有体会到折磨人的乐趣,反而使自己夜不能寐,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若水的坟墓后,风逐雪没有回到住处,径直回到中原王都,谈好一切事宜,开始重建高楼。

  他坐在草地上,看着人来人往,像是回到十年前,没有任何变化。

  正抬头看着,突然肋骨处一阵迟缓的痛传来,像是有一只手在撕扯,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推力涌起,嘴角流出了血,他想把它们抹去,却越擦越多,最后染红身下的草地。

  好几个大夫都说风逐雪受了内伤,要好好修养,风逐雪自己都不信,他身体刀枪不入,外表都没有伤口,哪里来的内伤。

  可是伤口越来越深,深入骨髓,疼痛难忍。

  皇帝比他更着急,四处寻访江湖名医,听闻金陵夏大夫近日正在王都游山玩水,花重金请来把脉。

  风逐雪没有休息,照旧在若水楼旁监工。

  夏大夫不怕麻烦,走到郊外后也不和风逐雪打招呼,直接上手诊断,“竟然有你都发觉不了的伤,到现在才迸发,谁干的?”

  “你。”

  “我?”夏大夫脸皮笑得发皱,“别逮着个人就冤枉啊,这是我十年后第一次见到你。”

  “不是你教给他的采阳补阳?”

  风逐雪说这句话时,语气罕见的有一丝怨怼。

  夏大夫想起那个年轻男孩子,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议:“我这是补阳功,又不是杀阳功,你功力这么深厚,比他强上千倍万倍,怎么可能凭他那三脚猫功夫就受伤?”

  风逐雪脸色凝重:“不是你动的手脚?”

  “不是我。这采阳法我去年刚研发,专利都没申请,哪发展得这么快。”

  风逐雪站在原地,忽如其来的沉默包裹着他。

  天上地下都是烈阳,忙着造楼的工人们吆喝着叫人干活,热火朝天,他们之间安静得一缕风都没有。

  夏大夫神色轻松:“他的拳法很古怪,给你的筋脉注入他所练刀法凝滞的阴寒劲,拿你来散他刀法的弊端,藏得又深,怪不得连你都没发现。不过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伤对你来说很小菜一碟,药都不用吃,压制住就行。”

  “阴寒劲?”

  “他练的是至阴之刀,内功心法强劲无比,但不知道是否中了毒,寒劲刺激的走火入魔十分严重,原本一定会爆体死亡,可他竟然对筋脉的运功水平很不错,能将这股劲单独分散出来,全送给你了,他要是活着,肯定没有再走火入魔的烦恼。

  至于你,以后天气只要稍微发冷,这些寒劲就要跑出来作祟,你肋骨处都要疼一次,又疼又痒,和关节炎差不多。你练的断水偏偏是阳功,本来就是相冲的,没办法治,除非他死而复生,从土里蹦出来,还心甘情愿帮你将这寒劲化解。”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风逐雪漆黑的双眼盯着他。

  “和你干上还有留活口的?”夏大夫大笑着反问,“真是可惜,他长得还不错呢,采阳补阳就是留给长得好的人才有发挥空间。”

  风逐雪给阿飞下慈悲藤是最后一次警告,他的内力被堵死在丹田,一动就要加速死亡。

  没想到阿飞铤而走险,抱着必死之心,正面迎其道而行之,反而给他留下永久的痛苦。

  难怪他死的时候笑那么开心。

  风逐雪不开口,沐浴在阳光中,脚下踩着掉落的碎石,无声地看向身后的若水楼。他的神情说不清楚是厌恨,困惑或是愤怒,但是他在竭力克制。

  阿飞在已经死去很久的某一天,撕开他的伤口,种下疼痛的种子,让他依旧不得安宁。

  风逐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以为与阿飞纠葛已经一刀两断的时候,才将这段混乱的感情理清楚,并且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对阿飞的恨。

  过去他以为阿飞没什么可恨,也没什么可爱的,然而现在他没法再相信自己的论断,也同样失去重来的机会。

  他如果还年轻,大可以后悔,也有时间去缅怀,甚至还能激动地回到鬼狱故地重游,血气方刚发起誓下辈子重来一定会怎样怎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他显然过了这个年纪,生死都无法让他动容,只有痛苦可以在他身体内永无止境地延续。

  雪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