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到来之前,阿飞还是先见了杨大娘。
多日未见,阿飞难免紧张。
不仅亡灵书在她手中,连小宝也活在苏裁冰的监视下,已经多日未曾和他联系。
支开别的丫鬟,杨大娘傍晚时分敲响了他的房门,但是后退几步立在廊下,看着他,“小姐现在已经适应了么?”
风家到处都是眼线,他们距离不能太近。
“大娘多日不见,好像气色更好了。”
“还得是靠小姐给的方子。”
“苏公子呢。”
“小姐,苏裁冰毕竟是男子,后院不方便来,日后只叫我伺候即可。五日后便是成亲的日子,小姐有什么需要我添置的,写在纸上交于我,我即刻去办。”
阿飞叫她等了等,装模作样写些东西,然后将真正的文字写在蚕丝纸上贴在背面,看起来并无二致,交给了她。
杨大娘就离开了。
亲尚未成,阿飞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窄窄的院子里望着四四方方的天。
也不知柳刀宗的人如何说服风家的仆从,隔一天就换了个丫鬟。
阿飞没在出嫁的队伍里见过她,她也只说自己叫擒桦,杨大娘手底下做事。
擒桦每晚都会带来汤药,阿飞一天要喝四五副药,不管如何梳洗,阿飞总在自己身上闻到一股药味。
药的功能十分丰富,要么是柔化嗓音,要么是暂时温养筋脉,甚至还有皮肤更细腻光滑的药,阿飞不管多苦都会全部喝完。
哪怕是毒药,阿飞也认了。
风家似乎对于“柳月娇”这个人一点也不在意,她远嫁到秦州,周围也没有几个人来见她,她若要出去,门外都是护卫。
他们将阿飞隔离开来,不让他接触其他事务,倒像一个吉祥物。
擒桦话很少,基本不开口,阿飞无论问什么,她说过最多的话是:“一切听大娘安排。”
她毕竟是杨大娘的人,阿飞也放弃了和她继续交流。
黄昏的那次见面过后,杨大娘再次回复他是在成亲的前一晚。
阿飞写给她的消息说想要一柄匕首,还附上了一句话,问她今日来的身体状况。
他自然相信杨大娘已经将第一招式练得炉火纯青,但倘若不杀人,一定只会停在原地。
擒桦为阿飞带来一把短刀,一副毒药,外加一句警告——明天坚决不能提前动手,亡灵书却没有提。
原本也没有指望过他们,阿飞将杨大娘送来的短刀藏进床底。擒桦紧紧抿着嘴,似乎要提醒他,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阿飞也看清楚了,其他比他更厉害的女杀手会随时顶替,这个人是不是阿飞都无所谓,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第二天,擒桦为他梳长头发,低低地在他耳边嘱咐,“毒药只有一颗。你含在嘴里,杀不了他就自己咬破自尽。”
“凭什么。”
擒桦的手悄然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在他脖颈旁的位置,“要么我现在就掐死你,你根本不会活着出去。”
阿飞对着镜子里端坐的人笑了起来。
他长得宛如正是一个即将出嫁的女人,笑起来也是眉眼含怯。
盖头一盖,眼前又是红晃晃的一片,看得涨眼。擒桦推着轮椅缓缓将他带到目的地,一路上声音渐渐嘈杂起来,真沾上了点喜气。
对外相传的说法,柳大小姐在一次仇杀之中被外人所擒,护卫失责、柳刃又疲于应付,以至于双腿残废。
柳月娇在外是个骄纵傲慢、脾气极差的大小姐形象,不过擒桦推着阿飞过门时,周遭听到的依然是潮水般的赞贺。
风家人员庞杂,阿飞也在吵闹声里偶尔听见不和谐的声音,多半是看不起风逐雪出身,又不得不依赖柳刀宗为垂暮的风氏装点门面,也会笑风逐雪在外面混了十年,居然还带了个废人回来,到底是小妾的儿子,总是看不上有台面的东西。
更有人好奇阿飞的脸,也许柳月娇真如传言所说是位绝世美人,否则又是残废,脾气又不好,风逐雪难道娶她回来添堵么。
议论纷纷下,没人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阿飞盖着盖头,看不见任何人,也一直没有接触到风逐雪。
拜堂时他只是坐在轮椅上略略弯下腰,在他人看来自然很不尊重,好在没人真的敢出声计较,成婚礼闹到了晚上才消停,风逐雪还在喝酒应付,阿飞先在搀扶下回房间,静静地坐在床上。
一直等到子夜,门吱呀一声推开。
擒桦看了来人一眼,低声说了句“公子好”,然后才退下。
等了片刻,风逐雪始终没有过来挑起盖头,只有倒酒、喝酒两相交替之声。
檐角上残留的雨水一滴滴落下来,有规律地敲打廊上竹叶。
更深露重,阿飞穿着单薄,指尖都泛着冷意,盖头外的风逐雪喝着酒,一只手搭在桌上,越喝越热。
床头烛火烧断了一半,光影晃了晃。
“柳小姐,我不请你,你打算这么坐到天亮?”
阿飞听到他这一句话,自己骤然掀开了红盖头。他的眼睛正像一把阳光下出锋的短刀,直直盯着眼前的人。
风逐雪微微抬起头来,愣了愣,看着他,看得出了神。
阿飞扮演的角色也许在他眼里是柳月娇,也许很多年前的周如晦,终归是有名有姓的明艳美人。
他推着轮椅挪到桌边,和风逐雪面对面坐着。
沉默了一会儿,阿飞伸出手来,将原本属于他的那一杯酒拿到面前,一饮而尽。
“你今晚打不打算杀我?”阿飞问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风逐雪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很专注地喝酒。阿飞记得他过去其实很少喝,也表现得对酒兴致缺缺。
没得到回答,阿飞身体向前倾,手也往前伸过去,风逐雪猛然放下酒杯,蛮横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要拧断。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阿飞仰起脸,“我手里没刀。”
“你想说的话,最好现在一次性说清楚。”
距离拉近以后,阿飞才发现,原来刚才那种醉态是装出来的,风逐雪清醒得很。
后知后觉的凉意爬上了他的脊柱,直冲后脑勺。
如果,当然只是如果,风逐雪眼力再好一些,他就能看穿他脸上那一层薄薄的假皮。
他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和他谈条件,“你想的没错,我不是柳月娇。我是柳刀宗的杀手,有个亲弟弟在苏裁冰手中。在得知与你的婚事以后,柳月娇就已经失踪了,柳刃找不到人,见我长得和她有五六分相像,便让我来顶替。”
“柳月娇不是失踪。”风逐雪看着他笑,“我看着她死的。”
阿飞微微张开嘴吸气,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怪不得他一定知道阿飞是假货。
“怎么死的?”
“她被你们的侍卫发现后慌不择路地逃跑,从柳刀宗后面的山崖摔下去了。”
“你早知道为何不说。”
风逐雪淡淡道,“柳刃找到了不悔婚的办法,死不死对我重要么?”
阿飞深吸一口气,“你既然愿意和柳刀宗交易,他们手里也有你要的东西,我可以当你的眼线。”
“双面都倒戈的人通常会死的很惨。”
“柳刀宗是绑架了我的弟弟才逼迫我前来顶替,并非我所愿。我知道你谨慎,一面之词一定不会相信,我们不如约定一个期限,你若想得到什么消息,我一定打听到,让这段合作里你占尽先机。”
他轻轻捏住了阿飞的两颊,阿飞明明觉得他没用力,却还是疼得厉害,“那么···你为了背叛柳刀宗,能做到哪个地步,嗯?”
阿飞虽然没怎么下过山,没经历过感情,不代表看不懂风逐雪的眼神。
他脱掉了最外层也是最重的衣服,很是温顺。
只看轮廓,阿飞比过去行乞时还要瘦,身上也铺满了苦苦的药味,似乎弱不禁风。
可是他的眼神和风逐雪见过的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不躲避,也不畏惧,坚决不肯认输。
这样的神色只让他想起来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已经被他彻底打成了废物,从此销声匿迹。
死人是绝对不会复活的,何况他是死在自己手中。
阿飞迟疑了一下,轻微的一个瞬间很快过去,他伸手准备去解风逐雪的腰带。
手被挡住,阿飞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听见风逐雪低头凑近他的耳边,将他依然抬着的头往下压,“柳刀宗没有教过你规矩?”
“什么规矩?”
“人都喜欢被别人仰视,而不是被蔑视。所以求人办事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