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绝不低头【完结】>第2章 你要认我当父亲?

  傍晚刚结束了一场急雨,晚风低吟,叶上流过云影。

  阿飞阖着眼趴在桌上,竹竿横在脚边,风夹着雨吹动胳膊肘下压着的书,一阵又一阵,哗哗啦啦。

  他练遍了逐雪教导的招式,已经无法再精进一步。

  逐雪说,只差明天再教导给他的最后一招,他学会就可以出师。

  阿飞等这一天等了十年之久,这一晚,将十年以来所有的招式在庭院舞了一遍,最后累得没有力气,才倒在桌边睡着了。

  梦里思绪纷乱,一眨眼便回到了十年前的枫林渡。

  当年他七岁,家里遭强盗洗劫,父亲和姐姐均不知所踪。

  他自己在枯井等了五天,又饿又渴,于是开始四处乞食,辗转多处后被人贩所抓,又受了几个月的苦,那人、贩才让他和其他小孩子在枫林渡口站成一排,高声拍卖。

  枫林渡是个很美的地方,特别是秋天,半山余晖围满了枫林,人往渡桥上走一回,身上就落遍灼人的枫叶。

  枫林渡也是中原最大的汉人奴隶交易渡口,合法且公开。

  阿飞因常年饥饿,个子不高,面黄肌瘦,实在不是个讨喜的样貌,只能站在后排。买卖时没人看得上他,那些卖家把个头高的、壮得能干活的都买走了。

  他双手垂在松松垮垮的裤边,不停地抚平粗麻布上漏出来的线头。

  别人谈生意时他也昂着头,努力挺起胸膛,等人贩转头算钱的空档,偷偷抬着手臂揩掉脸上的脏灰。即便如此,他依然成为了剩到最后的小孩。

  阿飞咬着唇,路人没有朝他投来任何目光。人贩要带他走了,他仿佛钉在了原地,踮起脚,准备再看最后一眼来渡口买卖的客人,终于,他看到一个穿黑衣的青年人背着刀,牵着马刚下渡口,没有犹豫地就朝这里走来。

  这个青年人带着一匹黑马,马鞍上空空如也,连简单的行囊都没带。他穿得一身黑,黑衣黑鞋黑刀,容貌却是雪白昳丽,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的搓磨,他没有笑,但他一来,夕阳余晖都带上了流丽的残光。

  等到他走近了,阿飞微一抬头,瞥见他衣角的材质当是上等绸缎,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他料想此人定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暂时来枫林渡游历,缺个打杂的小厮才会晃荡到这里来。

  阿飞听见他开口问人、贩:“他多少钱?”

  阿飞紧张得吞口水,低头专注盯着自己草鞋头露出来的脚尖。

  人、贩立马堆起笑脸,绕过来拉扯阿飞的胳膊,重重地拍打他干瘦的肩膀和腿,随后用力卡着阿飞的下巴,叫他抬起头给这位爷看看。

  阿飞攥紧了拳头,这时才正大光明地去看无声打量着他的男人。

  即使背着很重的刀,这个人的肩膀也没有被压塌下来,锋利英挺的眉眼被秋风吹得温柔了许多。

  年轻人低声说:“居然长了一双狼眼。”

  狼眼在星相里是极不吉利的征兆,眼瞳呈黄褐色,眼光尖锐,看人时蹙眉而视,看起来就心思深沉。

  阿飞再次抬起眼来,猝不及防地和男人对视。这么冷冷的一瞥,含着迫人的寒光,男人并不害怕,反而俯身靠近他,似笑非笑地和他平视。

  阿飞再次抿着唇低下了头,倒是他先错开了眼神。

  人、贩知道越是有钱的爷越忌讳这些毛病,忙喊冤:“我捡到这孩子的时候他已经饿晕了,所以面相才不好。只要您把他带回去,好好养着,再多干活,很快就变得结实了啊,他干些杂活还是没问题的,要么您觉得他上不了台面把他阉了去伺候夫人也行嘛。”

  听到要把自己阉了,阿飞扭头过去瞪人、贩,后者被他看得一个机灵,抬起手就要狠扇他一巴掌,被男人拦住了。

  “我没说他不好。”男人放了一个金元宝在人、贩手里,“把他裤子脱了给我看看。”

  “啊?”

  阿飞浑身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

  男人一抬下巴,“检查下胎记。”

  阿飞咬着牙往后退,死死攥紧了裤腰带,沙哑着嗓子出声,“滚!”

  人、贩忍无可忍,人家爷都给金元宝了,这小子还一副看别人神经病的眼神,于是主动地反扣住阿飞的脖颈,将他压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让他弯腰时高高撅着,另一手扒开他的裤子,阿飞的脸摩擦在石墩子上,沾了一嘴的灰。

  他愤恨地低吼着要站起来,于是三番五次被压回原处,石墩子上细小的碎石块压破了他的嘴角和脸颊。

  男人冰冷的手缓缓抚摸着他尾椎骨上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是用烙铁烫出来的疤痕。

  人、贩也惊了,“爷,您怎么知道这小子有这个胎记啊?这还是蝴蝶形状的呢。”

  为了把他快点卖出去也真能吹,阿飞知道屁股上这个疤明明长得很丑,还像蝴蝶,癞蛤蟆还差不多。

  男人很快收了手,低声说了句什么,阿飞没听清,但是人、贩却听清楚了。

  他低低地说——是我烫的。

  人、贩闭上了嘴,什么都没问,讪笑着把阿飞整个人拎起来,用力捣着他发晕的脑袋,把阿飞捣得往后退:“以后跟了爷就要听话!天天看人这个死样子,以为所有人都要把你供起来啊?龙生龙凤生凤,你生来是乞丐,就是下贱命!”

  阿飞梗着脖子听他骂,却始终没有再低头了,像雕像一样看着男人。

  等人、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他才回过神来。他以后不用再颠沛流离,而是属于一个固定的人。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的血沿着下颚往下淌,阿飞这才胡乱地抬手擦了擦。

  没人会喜欢他。

  没人会喜欢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反叛又不肯低头认错的孩子。

  可是现在他的命已经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按照这里的礼数,汉人奴隶买卖成交后,奴隶应当跪下来给老爷磕五个头,再喊一声谢谢爷。

  阿飞抖着手,下定了决心才准备弯下膝盖,男人终于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抹掉他嘴边的灰和眼泪,挽起他的手,带他坐在沿街面铺旁,点了一碗牛肉面。

  饿了三天四夜的阿飞没忍住,吃得狼吞虎咽,完全没有半点矜持。

  这也是阿飞一生当中吃得最香的面。

  无论以后他辗转了多少地方,去过多少家面摊,都没有像这一次吃得这么高兴。

  面汤喝完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绞紧了双手,心里还怕男人像刚才一样扒他裤子,试探地看着他。

  男人看了出来,便说:“我只是为了确认一样东西,不用害怕。”

  他又说:“我叫逐雪。”

  阿飞点点头,重复一遍:“逐雪。”

  逐雪道:“喜欢读书吗?”

  阿飞摇头。

  “好,那跟着我走。”

  阿飞看着他的刀,问:“你是...哪家的少爷。”

  他微微一怔:“怎么这么问?”

  “你很像。”

  阿飞记得他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公子,除了那些声色犬马的酒肉之徒,便是像逐雪一样,总是没什么表情,衣着不凡,但言辞间又喜欢打量别人。

  逐雪说:“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是个普通人。”

  “那你是铁匠,缺徒弟?”

  阿飞还是第一次见人背着这么重的刀。行乞年岁里他碰到过不少江湖人,他们的刀或长或短,或直或弯,都没有像他这么显眼。

  更出奇的是,逐雪身材修长,偏瘦,人又长得斯文冷漠,手指指腹没有一处老茧,怎么看都像读书的。

  他甚至不像可以提得起刀的人。

  刀与剑不同,剑是礼器,刀为凶器,乃百兵之胆,武侠演艺里的刀客常常活跃在渭北平原,世上难道会有看起来一脸书生气的刀手?

  逐雪说道:“我不会打铁,只会练刀。”

  阿飞问:“你多大年纪?”

  逐雪道:“二十岁。”

  才二十岁,阿飞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年轻好看。

  “我今年七岁,家住在琴尧山下,母亲早逝,父亲和姐姐抛弃了我,我一路乞讨,被卖来了枫林渡。”阿飞似乎这时才想起介绍自己。

  逐雪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我知道。”

  “我认你当爹可以吗?我没有家人了。”阿飞忙说:“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只要你愿意收留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阿飞讨厌别人说他是贱命,更讨厌当别人的奴隶。

  “你要认我当父亲?”逐雪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

  他笑着看向他,眼神却是冰凉的,实则是冷笑。

  “对不起,”阿飞意识到了他的急切,“您已经成亲了是吗?”

  “没有。我也没有旁的亲人。”

  但逐雪脸色显然不太好看,这个问题是他的禁忌。

  这一点被阿飞敏感地察觉到了,逐雪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

  逐雪扔下银子结账,“别乱叫,也别乱认。叫我师父。”

  阿飞还太小,成年距离他很遥远,也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就算真是混江湖的年轻人,才二十岁就带徒弟实在太早,已经很反常了。

  但七岁的小孩子是很好蒙骗的,何况一个饿着肚子、父母失踪、已经乞讨了三个月的七岁小孩子。

  逐雪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成了他的师父。

  他给他起名阿飞。他没有姓氏。

  阿飞上山之前叫逐雪等了等,去书贩那儿把身上乞讨来的几钱银子拿去买了本《任你行刀法速成大全》。逐雪要是再晚来几个时辰,阿飞就准备逃去丐帮混口饭吃,这笔银子他打算买几根打狗棍,充当丐帮入会费。

  这年头入个帮派很不容易,连丐帮都要交钱。

  逐雪见他买这个,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后来阿飞发现这本书写得很不好,和师父教得一点也不一样,他就用它垫桌脚去了。

  被师父带来之后,阿飞一直老实地待在若水山,浇菜、劈柴、练刀,偶尔下山买吃食。

  师父从不下山。

  他只知道师父叫逐雪,不清楚姓氏,刀叫断水,在阿飞跟着他的这十年里,师父从未用过它。

  阿飞一开始问过他,师父,砍柴刀在哪儿?院子里的柴用什么刀砍?

  逐雪回答他,我屋里墙上挂着的那把挺快的,你先将就着用。

  这把据他所说“挺快”的刀,就是断水。

  阿飞是很久以后下山才知道断水刀名声不好。

  毕竟他除了拿它砍柴就是用来挂咸鱼,阿飞认为它唯一第好处是刀刃从来不生锈。

  它出名的也是它的残忍。

  它不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刀,不能配合最厉害的武功,它是由一个杀人犯根据人骨硬度铸就的、杀人最快的刀。

  阿飞拿着断水刀时,不知道它杀过许多人,只觉得它用起来很轻便。

  会拿刀后,逐雪才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没有名字,逐雪只让阿飞好好学。

  逐雪在教导他的第一句话是,杀人的招式越简单,越能让对方痛苦。

  逐雪话不多,他教过的每一句话阿飞都记得格外清楚,夜深复盘时会写在纸上。

  阿飞的童子功完全是跟着逐雪打下来的,一步一个脚印。

  他不是武学天才,便下足了功夫苦心琢磨刀式,有时一招一练就是三个月。

  一开始掌握不好力度,舞得很钝,不灵动,逐雪这时就会握着他的手出刀。

  世人都说风逐雪的本领只有一刀,只看外表,确确实实就是那一个招式。

  可是他的一刀可以随着心境,时间,季节,地点,敌人,万般变化,别人只会看,但永远学不会。因为世上只会有一个风逐雪。

  阿飞晚上做梦都开心,虽说家人抛弃了他,他还有师父。

  一个从不苛责他的师父。

  可是阿飞总觉得师父和他之间不像寻常师徒多么亲近,和他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隔着一层。具体隔着什么,阿飞也说不明白。

  他年纪小的时候,逐雪每日清晨教他识字念书,下午教他武功,晚上吃过晚饭,点支蜡烛,他就坐在桌子旁监督他写作业。如果写错了,武功练错了,逐雪会不厌其烦教他好几遍,直到他记住。

  长到十三四岁,他性格有些叛逆,专和逐雪对着干,逐雪不会生气,不骂他,但会打他,阿飞从不低头,明知打不过逐雪,还要比试,回回顶着一头血面壁思过。

  逐雪不理他,他闷头去逐雪房里偷药擦伤口,逐雪也不会阻拦。

  渐渐的,阿飞明白逐雪实在厉害,性格收敛了些,逐雪又变成从前那个温声细语的好师父。

  这一切都很正常,师父不正是要传道授业解惑么?

  十年来,除了寻常练刀外,阿飞还知道师父什么都会,会剪纸,会编头发,会弹琴,还会弹棉花。

  每年深冬,他就会下山将师父弹的棉花被拿到山下去卖,也能挣得一笔可观收入。

  至于编头发和剪纸的手艺,阿飞是在自己头发长得太长,师父给他编编剪剪,他才意外地发现师父做这件事似乎很娴熟。

  过年时,户上的剪纸也都是逐雪的杰作。阿飞想师父定然有一位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才会这些东西。

  但也许已经到快谈婚论嫁的时候,那位姑娘不知怎么的走了,从此再难相见,否则也无法解释师父今年三十岁尚未成亲。

  阿飞更怀疑过,师父是否吃过永葆青春的秘丹,不然为何已经过去了十年,他还是不显老,长得和他二十岁刚收自己为徒时一样,眉眼没有任何分别。好像日复一日长大的只有阿飞一个人。

  以上都是他对逐雪为数不多的猜测,阿飞不会过问师父旧事,因为师父从不会提,也不喜欢别人问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