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恶途【CP完结番外】>第56章 五十六·何欢

  李萱儿照顾谢风雪这几日,无所事事,每天给他喂点水,喝点补药就差不多了。按照她的话来说,就跟养花似的,每天浇点水就行,甚至这朵“花”还不用晒太阳。

  她撑着脑袋等沈时一来跟她接班,想着今天厨房做什么好吃的。

  还没等到沈时一,床上的人动了动。李萱儿以为他要醒了,欣喜道:“何欢哥哥?”

  谢风雪迷迷糊糊睁开眼,嘴巴微张着,她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却是翻身作呕,他没吃什么东西,成日里不是喝水就是喝药,呕不出什么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浑身颤抖,泪水从眼角流出,睡了两日,眼睛里却布着血丝,像个几日没睡的人。

  李萱儿被吓了一跳,忙蹲下去扶着他,关切道:“何欢哥哥?你怎么了?何欢哥哥——”

  谢风雪只觉得脑袋很涨,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迫着,他来不及说话,像被什么东西往后一拉,拖回床上,重重地砸向床铺,发出“砰”的一声。

  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痛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幅度不大,只是翻转了两下又没了声息,安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何欢……何欢哥哥……”李萱儿明显被吓着了,一开始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后来见他辗转,想着他是不是哪里痛,却没有呻吟声,她又担心他是不是哑了。

  可是现在,他又静静地躺回去了。

  “何欢哥哥?”李萱儿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她似乎劫后重生似的松了口气,瞬间塌下去坐在地上,“呜……何欢……李何欢?”

  她束手无措,感觉自己也快没了声息,喊不出什么话来。

  可是下一秒躺在床上的人又爬起来,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样惊醒,这次是直接仰起了身体。他又趴在床边想要作呕,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灌满了,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棉花。反正把他整个人堵塞了。

  他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看着坐在床底下、地上的人,很是勉强地冲着这个惊魂未定的女孩笑了一下:“萱儿……好疼……”说完,就一头往下栽,李萱儿急忙爬过去接住他,撑着他的身体。

  “何欢……何欢哥哥……啊啊啊……娘!怎么办啊……你怎么了呀?”

  李萱儿瞳孔放大,忍不住大叫,她一边哭泣一边叫喊,此时她顾不上什么,明明知道她娘不在这里,可她下意识就想寻求她娘的帮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潜意识里觉得她娘永远能帮她的。

  “怎么办啊……何欢哥哥、何欢、”李萱儿歪着脑袋,无助地看着外面,她整个人撑着谢风雪的上半身,保持这样的姿势不敢动。

  “阿娘——”

  好在沈时一来了,见状忙把谢风雪抬上床,又把李萱儿拉起来。

  李萱儿站起来就要往下跪,她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她有气无力地看着床上安稳躺着的谢风雪,下一秒又哭出声来。

  她又跪坐在地上,无助地哭泣:“刚刚……真的好吓人啊——呜……李何欢!李何欢——你为什么要吓我……”

  沈时一倒了杯热水给她,让她缓缓。

  李萱儿仰着头问:“之前何欢哥哥,也会突然醒来,又突然睡着吗?”

  “……不会。”沈时一摇摇头。

  “你去把我爹娘喊来,我在这守着他。”

  李萱儿还在微微发抖,气息紊乱,趴在他的床头,闷闷道:“如果早知道恢复记忆会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其实当李何欢,还是做谢风雪……都没有所谓,你依旧会是何欢哥哥……”

  李萱儿吸了吸鼻子,长呼一口气:“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呢?是药,还是过去的记忆呢?”

  谢风雪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破碎的镜子,或者说是梦境,里面装着一幕一幕会动的画面,是他的过往。有的像是灵光,钻到了他的脑袋里,不需要详细展现,他就忆起了往事。有的则被无限放大,摇摇晃晃地撞进了他的眼里,融进了他的脑子里。更有的,是要把他拉入进其中,将一幕又一幕重新上演,让他身临其境。

  这不是什么感同身受,而像是再一次经历。

  这是他爹,那是他娘。

  是小时候的他。

  两个大人比他高许多,以他的视角看不见他们的脸,可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他们模糊的样貌了。他在街上走着,东张西望,被好吃的好玩的给吸引了。

  不过眨眼功夫,爹娘不见了。

  可他依然乐呵着,看到好吃的包子流口水,蹦蹦跳跳地要去拉身边的娘——他以为她在的。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找不到他娘了。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喊什么呢?小宝?还是别的名字?也许在回忆里就是模糊的,他只知道他爹娘在喊他,却忘了喊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手足无措地哇哇大哭起来。喧闹声盖过了叫喊声、哭声。

  之后他就被人捂着嘴巴迷晕了。

  原来小时候的他,是和爹娘走散了,被弄丢了呀。

  难怪后来的他,无父无母,在飘渺谷长大,成了李江回的弟子。

  那他是怎么去飘渺谷的呢?

  殷红袖遇到乞讨的他,见他凄苦,对一旁的李江回说:“人生短暂不过数十载,浑浑噩噩是一生,轰轰烈烈也是一生。稚子懵懂,无妄之灾。”

  李江回垂下眼眸,说:“夫人心善,不忍凄苦。”

  殷红袖又道:“如今我怀有身孕,念及小儿,也想多做善事,积善成德。”

  所以是殷红袖,为了当时还未出生的李萱儿,想着要为孩子积善,也是作为一个母亲,不忍心见到稚子凄苦。

  因此,这个乞讨的稚子,被李江回和殷红袖带回了飘渺谷,他也被取名为“何欢”,作为李江回唯一的弟子,跟着师父姓“李”。

  李江回说:“就叫‘何欢’吧,究竟是‘多么快乐’,还是‘哪里快乐’,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何欢,看上去一个有着美好祝愿的词,却有着不同的解释。

  李何欢被殷红袖带在身边养着,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似的,总是拉着他,拍着自己的肚子说:“这里头呀,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是个妹妹的话,何欢你以后得保护她呀。”

  等李何欢长大了一些,就跟着李江回去认药材了。一开始他真以为自己是要当大夫的,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更好地学着制毒。

  他当时懵懂,只是稍稍伤心了一会不能像段慕谦一样当大夫行医治病了,但是马上就觉得制毒也很好玩。而且每次训练完,就能跑回去,看师娘怀里的小婴儿,捏捏她的小手,看着她冲自己笑。

  李江回说他是这方面的天才,李何欢起初没往心里去,还说:“师父,您就我这一个弟子,没对比呀。我不管做得再差,在您这也都是第一。”

  直到十六岁那年,悲离别的出现。李何欢才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能要人命的毒,实在太多。但是悲离别的不同之处在于,不用口服,就着伤口就能发挥功效,一丁点儿就能立即让人毙命,很方便涂抹在兵器上。

  李江回肯定了他的天赋,但是说:“你知道毒有好几种,并非每种毒都要人性命。可以是让人失去五感,或者是残废。

  “用毒,是为了还有后悔的余地。但若是见血封喉,同提刀杀人无异,没有后悔的余地。”

  李何欢听懂这其中的意思了。

  他认真道:“若是世人只听说过我的毒,却没人见过到底有多大的威力,怕我最后也只会沦为江湖谣传。但我制毒——从无解药。师父,我答应您,这种见血封喉的毒,我不会传于世。其他的,我会看着来的。”

  在李江回话语的“点拨”下,李何欢最先想要制作出来的,是一种能让人武功尽失,五感尽失的毒。

  李何欢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痛苦地捂住眼睛,随后胡乱地抓着周围的一切,发了疯一样地跳起来,想使出些什么招数,却被刺穿琵琶骨的铁链锁着,脚上也套着铁环,长时间套着铁环,早已经让他的脚腕处磨出了血,浸染了铁环,黏着他的皮肉。

  李何欢拍了拍手,李萱儿就蹦蹦跳跳地从隔壁牢房里走过来,挥动着她手里的长鞭。少女身上一抹鹅黄,与这牢房的暗色格格不入。

  她很是遗憾道:“刚刚那个,看不见了呢。”

  李何欢点点头:“这个估计也是。”

  “是吗?只是看不见么——”她眯起眼睛看着这个痛苦的人,甩了一下她手里的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空中爆破,惊得那人连连往后退。

  李萱儿知道,李何欢又失败了。

  “好吧,真是遗憾,还能听得到。”李萱儿很可惜地撇了撇嘴,瞬间没了心思,只是随意地挥了两下鞭子在那人身上,却让那人叫苦连天。

  “什么五感尽失啊武功尽废——真难,不如我把他打得五感尽失、武功尽废。”李萱儿耸耸肩,冲李何欢笑,“何欢哥哥,再努努力吧。”

  谢风雪的意识忽然滋生,他像是被人切开,分裂。他想,这应该就是给陈闻初下的毒,陈闻初中的毒并不是绵冰,而是绵冰的失败品。

  他的意识被画面拉回,像是李何欢把谢风雪强行拉入画中,要与他合二为一。

  李何欢走出了地牢,这座地牢,是与江湖做生意的产物。是飘渺谷买下一些人的性命,有的是十恶不赦的恶贼,被江湖中伸张正义的人擒拿;或者是杀手组织的目标,没有真的杀死,而是送到飘渺谷做试药试毒的……

  这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是行医治病道路上的鲜血,也是布毒害人的利器。可以说没有这些买卖在背后推动,飘渺谷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李何欢早就认清了,他们的手是肮脏的。

  地牢里除了江湖人,还有朝廷的死刑犯。除了人,还有动物,误以为屠夫网开一面,实则落入另一个深渊的动物,被救活,被药死,被毒死。

  李何欢坦然面对这一切,面无表情地走出这座地牢。

  他的灵魂不会遭到谴责的,至少他不会自己谴责自己。

  若是有阴曹地府的判官阎王会来审判他,那就等他死了再说吧。

  他认得清自己,就是天生的坏人。

  可是偏偏,他在后来,失忆了,做了段时间的谢风雪,遇到了陈闻初,差点要改邪归正了呢。

  绵冰问世了。

  好在他还有那么点良心,没有遍布江湖,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人来和他做交易,他才会交给他。他用易容术,改头换面,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是殷红袖教他的易容术。

  人们以为他是晚年成才,不曾想他今年才十九岁。

  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一种不曾现世的毒——悲离别。

  在这以后,阳陨、枯春接连问世。

  倚南庄攀上了飘渺谷,组了一次宴会。李何欢不好用“李江回弟子”的身份去,会被人认为是“绵冰老贼”。于是他是作为李江回的“义子”去的。

  宴席过后,倚南庄的大小姐陆淼,对他一见钟情了。

  李何欢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让这位大小姐对自己一见钟情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李萱儿当场就跳起来了,大叫:“什么呀!她怎么就对何欢哥哥一见钟情了?什么东西呀!让她去死去死去死——”

  段慕谦把她摁下去,拍了拍她的脑袋。

  李萱儿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了。

  殷红袖拉着李何欢,皱着眉关心道:“何欢,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对陆家这位娘子,有感觉么?”

  李何欢没有答话,段慕谦开口分析道:“倚南庄此时刚和我们有了来往,应该是想用联姻来巩固关系吧。”

  “什么东西呀!”李萱儿暴躁得再次站起来,“大不了就不要关系了,我们也不是非和他们交好不成。拉着何欢哥哥成婚是什么意思呀。”

  李何欢摸了摸鼻子,却是笑道:“没有所谓。我无爱人,以后也应该不会有。此时以大局为重,促进两方交好,对我们有利的。而且陆大小姐长得漂亮,我也不亏,甚至可能是她亏了。”

  李何欢觉着,这位陆小姐应该是被家里人逼婚的。若是女儿真有心上人,不会这么快就来说媒。至少还要再见上两三面,仔仔细细打量,把他的身世背景了解清楚了,证明是个良人,才能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他吧。

  连他是人是鬼都没搞清楚,就急着要把女儿嫁过来,不为她后半生着想半分。只能说倚南庄是个吃人的地方。

  他与陆淼订下婚约。他与这位未婚妻所见不过两面,他忽然有些怪异的感觉,这是他以后的妻子么?他和陆淼,会像李江回和殷红袖一样恩爱吗?可是他并不爱陆淼,陆淼也不爱他呀。

  订婚之时,殷红袖送了他一根红绳,说他马上就要成家了,这根红绳,当做是给他的贺礼。

  红绳上坠着一颗金豆豆。

  不过后来,在他成亲前一晚弄丢了,在他与人搏杀的过程中弄丢了。

  他拿上了自己的佩剑,名叫“风波”。上面抹着悲离别,以防不时之需。

  他与那群贼人打斗,剑不曾出鞘。

  他一直想着,他答应过师父的,不要让见血封喉的毒现世的。

  他想着要离远些,不要破坏了这布置好的婚宴,明日是他的喜事,谷内的人为了此时忙活了许久,还是不要让别人的辛苦白费才好。

  于是他脚点江面,越过洞庭。

  却差点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他被人捅了两剑。

  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感受过什么痛。一点擦伤,殷红袖都会拉着他,给他抹药油,吹呼半天。

  他也见过太多痛苦的人,在地牢里大喊大叫,求着他杀了他们。可是如今,他只觉得痛,痛到喊不出声。原来痛苦不一定非要喊出来呀。

  他有点遗憾,明日的婚事是他人生大事之一,尽管无情无爱,但也还是有点期盼的。他有点担心,若是死在这无人之地,他的尸体要什么时候才能被带回家呢?他有点害怕,若是悲离别不幸被人发现了,那他不就食言了么……

  于是他将风波压在他的身下,浸在了血泊里。

  之后就是漫长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许久,谢风雪只觉得心脏隐隐作痛,血腥感冲上头顶,还有一种身体被捅穿的痛感传来——是那次新婚前夜被人刺穿身体的感觉吗?

  还是他在客栈被陆淼哥哥陆季捅的那一刀?

  或者是……他和陈闻初遇害那日的感觉?

  谢风雪只觉得恶心,很痛苦,脑袋昏沉,浑身提不起力气。

  他想呕。

  他忽然起身作呕,脑袋发昏,又砸回床上,实打实的痛苦。

  药效还在,要拖他入梦。他除了痛苦,难熬,就是发昏,泛着恶心感,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

  他难以忍受,像是被人撕裂,要他清醒,又要他沉睡。

  他好不容易再睡过去了,梦见了陈闻初。

  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什么。不是往事,他知道他的过往里,陈闻初存在过的时间和故事。所以这是通未来吗?

  知过往,通未来?

  他被陈闻初摁在床上,掐着脖子,陈闻初跟狗一样咬着自己的锁骨的肉。

  他束手无措地哭着,他内心居然是愧疚的,是无助惊恐的。

  陈闻初也在哭泣,热泪落在他的肩头,谢风雪像是被刺痛了一般打了个激灵。

  陈闻初只是问他:“……痛吗。”

  谢风雪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入了什么深渊里,无助地在水里沉溺,他说不出什么话来,一直在哭泣。

  他来不及调整情绪,就被拉入另一个深渊里了。

  又是他的往事,闪着一幕又一幕,好像方才只是一个小插曲,或者是他的幻觉,是他的想象。

  直到有人朝溺水的他伸出手来,他得以上岸,趋于平静。

  现实中的李江回和殷红袖赶过来,段海也跟着过来了。

  段海给谢风雪扎了针,又给他服下一颗药丸。

  “应该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段海摸了摸谢风雪的额头,还有些细汗。

  殷红袖拿出帕子过来擦拭,担忧道:“这还要多久啊?不是说醒来了就好吗?”

  李萱儿呆呆地站在一旁,眼里还有泪水,失神地看着床上的谢风雪。

  段海看出来李萱儿应该是受了惊,拍了拍她的脑袋:“小萱儿,受惊了么?何欢呀马上就能醒来了。”

  李萱儿勉强一笑,摇摇头:“我只是害怕……害怕、何欢哥哥醒不来了。”

  害怕这次谢风雪突然惊醒是他最后一次醒来,之后就是长久的昏迷,被噩梦折磨。

  晚上本来是沈时一守夜,李萱儿偏偏要和他一起。她趴在谢风雪的床边,掰着他的手指头。

  “何欢哥哥,不论你是谁,想起来了没有,都没关系的。大家不会因为你失忆了,就不爱你的。你依然是李何欢,也可以是谢风雪。”

  ……

  “他如果知道绵冰老贼是你的话,你该怎么办呢?我替你瞒着,大家也替你瞒着……很累的呀。”

  ……

  “我想了一下,如果你真要喜欢他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的确配不上你。我不想告诉他你的下落,我想你也不想告诉他吧。不然怎么会偷偷地离开他呢?”

  ……

  她絮絮叨叨了半个晚上,终于撑不住在半夜睡了过去。

  沈时一无奈笑着摇摇头,他就知道她撑不住。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守夜这个事情呢,还是让他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