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再一次回暖了，茹娘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村内，甚至是镇上传着关于谢大夫的轶事，说他妙手回春，说他医者仁心。有人上赶着来这想找他瞧病，却被谢风雪回绝了。
他如今就想治好茹娘。而且，不想再多一事了。治病救人，实在辛苦。陈闻初这几日来，跟着他跑上跑下的，比平日里赶路还要累。
茹娘精气神好了许多，如今已经可以靠着床坐起来了。他们在玉沙县耽搁太久，已经十日了。谢风雪想着今日开完最后一方，之后拜托许大夫了。
有不少人，几乎都是村民邻居，过来看茹娘近况，见她好转，称赞谢风雪为神医。
谢风雪应付了几位后，后来对这些赞赏已经没有感觉了，听就听了去，实在不想再应付了。茹娘的儿子也回来了，带来些钱，买了些东西，又被老人——后来改称呼叫林叔，分了些给谢风雪他们。
谢风雪坐在屋子前，拉着陈闻初一起晒太阳。今日茹娘已经喝过药了，犯了困，她又睡下了。他们就坐在外头啃黄瓜。
两个人还没休息一会，太阳光就被人给遮住了，一片阴影落下来。谢风雪睁开眼看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他想应该不是林叔的孩子，毕竟先前已经见过他们的孩子了。
正当他猜测这人是谁的时候，此人自报家门了。
“你好，我找林叔茹婶，我是他们的侄子。”
“……来看望茹娘的？”谢风雪拉着陈闻初一起起身，看了一眼来人，穿得素朴，衣服上打了补，但是干净整洁。手上还提着东西，看上去应该是些吃食。
“嗯，我听说茹婶生病了，来看她的。”
“她睡下了。”谢风雪将他迎进去，“先喝些水？等会林叔就回来了。”
“好。”他弯眼笑笑，“请问你是……？”
“噢，我是……”谢风雪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陈闻初，“嗯，算是大夫吧。茹娘最近的病，是我和许大夫在治。”
“那旁边这位就是许……”
“不是。是我朋友。”谢风雪打断他，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
于是他恍然笑道：“原来如此。谢大夫心善！对了，还不知道你朋友的名字呢。”
“陈闻初。”陈闻初回答道，方才谢风雪将事情细细说来，称呼他的全是用的“我的朋友”替代的。
“……陈、陈闻初……”那人怎么也盖不住惊讶的语气，诧异地看向陈闻初，就像是看到一个熟人似的，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妙法宗的？”
谢风雪也有些震惊了，眼神放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着他们，推测他们之前有什么过往。
“是。”陈闻初皱起眉头，他敢笃定，这人的声音，他不曾听过，“阁下是？”
怎料此人摇摇头：“你不认得我……”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无奈，泄了气一样，“可我听说过你。”
“我初入江湖，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名声才是。”陈闻初微微一笑，明显不信这套说辞。
他酝酿了一下，说：“……少侠名气虽不大，但我有个朋友，与我提起过你几次。”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哪个朋友？”陈闻初不太想要这样拐弯抹角的回答，他有些不悦了，若是互相认得的朋友，搭个桥梁，也就罢了。这样说了一半，又遮遮掩掩的，不知道在藏什么东西。
“……廖灵兮。”
“原来是廖师姐的朋友。”陈闻初不咸不淡地说，却还是想要给师姐一个面子，“幸会。我也还不知道阁下该如何称呼呢。”
这人苦笑一声：“我是乡野村夫，不至于少侠如此客气。我叫林景林。”
陈闻初点了一下头，心想，林景林这个名字他不曾在廖师姐嘴巴里提起过，应当是不太重要，萍水相逢的朋友吧。不过总归是师姐的熟人，还是要客气几分的。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茹娘终于醒了。期间他们三人大多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闻初若是提起廖灵兮，林景林多是笑笑过去，似乎与廖灵兮仅是相知的朋友，并不熟悉，甚至是不太想谈与廖灵兮、妙法宗相关的内容。
茹娘醒来后，见到林景林，先是惊讶，然后冲他笑了一下，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说：“景林呀，怎么来了？千千呢？有没有来？”
林景林眨了眨眼，似乎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勉强笑着回她：“她娘回来了，在家里呢。就没跟着过来了。听说您身体不好，一直没时间，今儿得空了我来看看您。”
“千千？”谢风雪皱起眉，刚刚交谈里，他们并没有谈及“千千”这个人物，不由顺势问道。
“哦，我的女儿。”林景林微微一笑，但是看他的模样，明显是不想谈论太多。
茹娘却会心一笑：“千千没来是好事，我也怕把病气过给了孩子。”
“哪有的事。”林景林摇摇头，“婶婶，我给你买了些东西，桂芳的糕点，还有些家里清明前收的茶叶。”
“又带这么多东西。”茹娘微微摇摇头，嘴角却是向上扬起的，说明她其实挺开心的，嘴巴上却还是要“教训轻责”，“家里有老人有孩子要养，总是往外边拿这些东西，家里怎么办呀？茶叶我收下了，糕点你带回去，给千千吃，而且兮兮不是也回来了么？也别亏待人家了。人家跟着你吃苦受累……”
“婶婶。”林景林皱着眉头迅速打断，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他很轻地叹了一声，偷偷打量陈闻初的表情，话依旧是对茹娘说的，“是兮兮让我买的。而且这哪里是往外拿呢？您是我亲婶婶，住得远了些，那也是我婶婶呀。”
谢风雪看得惊呼出奇，跟他们说话时遮遮掩掩、断断续续，问一句答一句的林景林，跟茹娘说话却这么顺溜。
谢风雪仔细想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遮遮掩掩的。好像是……从谈到陈闻初开始？那位朋友？廖灵兮？兮兮……
于是他忍不住问：“兮兮是……景林兄的妻子？”
“……是。”林景林看向他，估摸着他也猜出来一二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
茹娘觉着他们之间的气氛怪怪的，皱着眉头看着他们。
陈闻初猛地朝着他这边“看”过来，他皱着眉头，勉强耐着性子沉住气：“兮兮是？廖灵兮？我师姐。”
“是。”林景林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很平淡，“她是我的妻子。我本不想告诉你们的，但好像这根本就瞒不住。”他苦笑一声，有些惆怅，“兮兮估计也不想让你们知道的……该怎么办呀。”
谢风雪瞧见陈闻初面色不对，明显露出愠色了，想来是很生气了。他可从没见过陈闻初这样的模样。廖灵兮有丈夫，他生什么气？难道是他真的喜欢廖灵兮？可是他不是说过……不喜欢的吗？不是说过，不会喜欢吗？
谢风雪也皱着眉看着他们，却还保持理智，让他俩出去聊聊，别耽误茹娘休息。茹娘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却也让他们好好聊，不要吵架、更不要打架。又把谢风雪叫住，让他看住他们，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夫，一个会武功的瞎子，真不知道打起来会怎么样。
谢风雪尴尬一笑：“我尽量把他们两个拉住。”
谢风雪不知道这一个农夫、一个瞎子会怎么样，但他知道，等他们打起来，他一个大夫，等着给他们治伤就好了。
“兮兮和我……两情相悦，彼此相爱，在一起很久了。千千是我们的孩子，已经三岁了。”
“三岁？”陈闻初冷笑一声，“你知道我师姐多大吗？三岁的孩子……她怎么会有个三岁的孩子？”
廖灵兮只比他大了将近两岁，今年才二十三。陈闻初一直觉得他还没长大，直到如今入世，他见了些人心，被迫着成长了些。可他还是觉得，师姐还没有长大，她还没嫁人，也不该有个孩子。
总之……一切都不对。师姐的未来，师姐以后的人生，应该是明媚的、坦荡的。而不是像这样，有个三岁的孩子，没有被身边人知道的感情，无人认可的爱情。林景林……林景林，廖灵兮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名字！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廖灵兮的世界里一样。所以师姐，真的爱他吗？可是为什么，又会给他生小孩呢？
陈闻初内心痛苦万分，又十分纠结。他好想去问问师姐，是不是被林景林强迫了？可是他又真的怕，师姐是想留在这里，不要妙法宗了，也不要他了。
于是他怅然、痛苦，情绪无法被搁置下来，像是被人绑着高高悬着。
“……你知道，她有婚约吗？”
陈闻初颤抖着，全身都在颤抖着，嘴巴、手……无处不在颤抖。
“我知道。”林景林沉沉地点了一下头，这个话题对他来说也很痛苦。
“她要嫁的，不该是什么乡野村夫，而是忠义堂的少堂主。”
“我知道。”
林景林几乎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害她？”陈闻初摇了摇头，“她……该怎么办呢？你要怎么留住她呢？”
“我从没有想过，要把兮兮留住。我知道，她是留不住的。玉沙县留不住她，我也留不住她。她要是想我了，就会来看看我——也许是想千千了。她把千千留给我了，给我留了个念想。等她来的时候，我们就像正常的一家三口。等她走了，离开玉沙县，回妙法宗，或者以后要去忠义堂。都是可以的。因为我留不住她。”
林景林很平淡地说着这一切，好像这些都是既成的定局，他释然地接受这一切。他甚至可以接受一个世人看上去不完美的女人，一个有着婚约的女人，一个有夫之妇。
他平淡到言语里没有痛苦，只有惋惜，惋惜自己留不住廖灵兮。
于是他心甘情愿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不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我也不该出现的。只有她来找我，只要她能来找我，这就够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认不认得我，她有没有跟你们提起过我。这些都不重要。”
他对廖灵兮的爱，这样看太过于被动，几乎卑微如尘。陈闻初和谢风雪都诧异地听着这一切。谢风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是真的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在一段感情里，做上不得台面的人。
究竟有多爱呢？
谢风雪不敢想，几乎也不敢相信。
陈闻初好像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我要见师姐。我有些问题，想要问问她。”
林景林抿着嘴点点头：“好。我带你去见她。”
“我跟你一起去。”谢风雪忙道，“茹娘这边，我交给许大夫吧。反正也差不多了。你要是一个人跟着他去的话，我不放心。”
陈闻初愣了一下，终于笑了：“我也没想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