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岁岁平安◎
第二天一大早, 本来一行人就要出发了，但意外来的猝不及防。
季晗之换人了。
江咎一睁眼，就看见季晗之像个雕塑似的蜷缩在两人帐子角落里头。
因为现在季晗之是个凡人，要吃饭睡觉, 所以基本上江咎都会陪着一块。真就是要修炼了, 也等他睡着了再说。昨晚上闹了一夜, 江咎难得跟着一块睡。本来觉着早上一睁眼看见睡眼惺忪的季晗之, 还能偷着亲一口也很美。结果一睁眼没等来温柔乡, 差点没把江咎也吓麻了。
季晗之恐怕是受了大惊吓。也是，谁一恢复意识见着这场面他都得害怕。
江咎穿了裤子，披着外袍坐在凌乱的被褥上, 有些头疼的看着对面的人。
还好昨晚上为了防止吵到其他人, 他妖气包裹了整个帐子, 睡的时候也干脆没收回来。否则这人换了，一受了惊吓跑出去再有个三长两短，江咎也真是活不成了。
季晗之看起来还算是镇静。
他到底不是傻的, 出也出不去, 干脆坐在那自己思考人生思考了几乎半宿。这会儿眼底下青黑着，冰冷的脸倒是有了一百年后的样子。他从江咎醒过来就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更往后缩了缩。
“这是…咳咳……怎么回事。”他有些伪装的镇定, 连嗓音都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这场景怎么看也不像是强迫，江二对他一点防备没有, 就那么大喇喇睡在边上，连他什么时候醒了也没发觉。他看的清对方身上的痕迹, 也看的清自己醒的时候是怎么窝在人怀里的。
这事儿大概率真怪不上人家。
但他一点不记得, 这是他最害怕的。
江咎没说话, 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壶水放在被褥上, 用手推着送过去。
他怎么说，说你其实只是失忆了，咱俩好了好些年？还是说咱们俩昨晚上一屋睡，赶巧就滚一块去了？
“我是神经病吧……咳…”季晗之自己坐在那，他看起来也一点没打算让江咎回答。
他真是自己想了一整晚，快把自己想魔怔了。可他的记忆断层了，他记得上次见到江二的时候对方还在他面前杀了人。
跟坏掉的电影放映机似的，就那么一帧。
然后就没了。
他就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突然来这个世界了认识老季之后，惊天动地的计划才进行到一半，现在就跟一个没什么印象的人在没什么印象的地方滚了？
这不是闹吗？？
想了一晚上，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想了。最后也只得出这么个荒谬的结论。
江咎叹了一口气，说：“吓着你了吧。”
季晗之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表情又冷又硬。
他要是猜的对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都害怕。
“我精神分裂？我是第二人格吗？”江二看起来对他的出现，他必然知道什么。他想起第一次和江二的见面。当时他脸上的震惊又闪现在他眼前。
原来不是江二出现在他眼前，而是他突然出现在江二面前了吧。
“不是。你只是失忆了。”没什么好犹豫的，只管说也就是了。季晗之那么聪明，再多来两次，恐怕两边也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没看一百年后的季晗之自己都意识到自己会“睡着”么。江咎头疼的摁了摁眉心，再多来两次，他怕自己也不行了。
季晗之愣了一会儿：“我失忆了？什么失忆能一阵一阵出现的？”
江咎一愣，这还真没想过……
他叹了一口气，捂着脑袋道：“唉——那不就是精神分裂吗！？”
精神……分裂？
江咎没说话。他很难反驳。
这个季晗之出现之后的事情，另一个季晗之一点也不记得。而眼前这个，显然也不记得他了。
“江二，你原本叫什么？”季晗之从角落里爬出来。他穿好了衣服，头发却没挽，柔顺的黑色长发撒了一床。
“江咎。”江咎看着他，心思飞去昨晚，又很快回神。
季晗之盘腿坐着，看起来非常发愁。他手在头上揉了揉：“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分裂了？我受刺激了？没有吧？他分裂出我是什么意思？让我保护他？”
他也许是一气儿说了太多话，猛烈的咳嗽了一阵。黑色的发顶被揉乱，像鸡窝一样：“呼……我一个大学生，我能干什么？而且看样子我的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
他目光有些怨念的看着江咎：“还是我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对于人格分裂的认知也仅仅存在于电视剧和剧本杀。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只觉得自己像是惹上了什么大麻烦：“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啊我!咳！咳咳！”
江咎看着他，突然有些不真实感。
季晗之害怕，所以让曾经的他保护自己？
为什么？怕什么？
怕季涵知？还是，怕南屿城……？
眼前这个看起来比昨晚的季晗之年轻太多。二十多岁的脸上表情丰富又夸张，江咎看着只觉得矛盾。
他实在想笑，可看着眼前人一脸怨念的苦恼又不应当笑。再想想，如果是季晗之害怕所以才诞生出了这一个季晗之，那他就更笑不出来了。
季晗之苦笑一声：“我到底遇见了什么问题。要复制粘贴一段自己来保护自己啊？！”
“我又不是全新的灵魂，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不能面对但我又能的？”
江咎听不懂，只能出声发问。在季晗之好容易给他解释了复制粘贴之后，江咎恍然的点点头。
对，这就是违和感了。
往往离魂症，似乎都是诞生出一个全新的人。他们拥有诞生前共通的记忆，但姓名、爱好、行为习惯，大多不同。那是同一个身体里的完全不同的人。
但眼前这个不是。眼前的季晗之毫无疑问是一百年前的季晗之。
就像这个少年版季晗之说的。
成年的季晗之，无意识的复制粘贴了一个自己。
两人面面相觑的坐了一会儿，季晗之叹息一声：“哥们，你先把衣服穿上行吗？”
江咎一愣……手指抓过衣服快速套上去。
“行吧，来都来了。”季晗之放弃似的在床铺上瘫倒：“说说，怎么回事儿。”
江咎看着他，突然有些恍惚。
原来一百年前的季晗之，是这个样子的。
他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先跟其他人说一声。”
在季晗之有些瞠目结舌的目光中，江咎快速的出去与几人打过招呼，又再次回到帐子里，从头将之前两人的相识相知的过程简单的说了一遍。
他说自己跑浑身是血的爬上了登云梯，正要继续往下说，就听对面的少年赞叹了一声。
如山间清泉般清润的声音在耳边穿过帐外树林的沙沙声，淡淡的带着钦佩道：“牛逼。”
江咎摁了摁额角。
确定了，这个确实是季晗之。
他们是同一个人。
“所以我为什么收你做徒弟？”季晗之捏了捏自己额前的头发，下唇包着上唇吹了一下：“总不能是因为你好看吧？”
江咎眨了眨眼，笑了一下。
你还真是了解你自己。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飞快的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期间很多次，少年版季晗之都发表了和成年版季晗之心音一模一样的言论。
江咎恍惚的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要精神分裂了：“要不我也分裂出来一个少年的我，你俩去交流吧。”
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涨的。
眼前的少年是爱人的身体，但精神却回到了过去。说是离魂症又好像也不准确，可精神上的事儿没人说的清。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也只能这么进行。
“所以我又回到了南裕城，但是看到了老季的名字，然后就崩溃了？咳咳咳！”季晗之面色古怪的坐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看向江咎。
他脖子上还带着昨晚留下的印子，江咎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心里也再没了那会儿的悸动。
“嗯。你有什么头绪吗？”江咎试探的问。
“还有什么别的吗？你应该推测过不少东西吧？”季晗之捏了捏鼻梁，头顶的一撮头发翘着，在空气里动了动。
“我和良辰，也就是你说的季误，推测是你自己忘记他了。也忘记了那段记忆。”江咎看着他：“可能是看到了老季的死。”
“老季死了？！”季晗之非常惊讶，声音都没收住：“不可能啊！老季修了仙，身体硬朗的很！咳咳咳咳……咳……哇我这个身体真是……”他猛烈的咳嗽起来，对一脸担心的江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难道是计划失败了？那也不对啊，咳……你不是说伏渺都找上门了？那肯定是成功了……那为什么？他受伤了？什么很严重的伤吗？”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更困惑的抓了抓头发。
“你说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江咎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眼前的季晗之，知道成年的季晗之不知道的事情。
“就是老季的事儿啊？”季晗之“啧”了一声。
他手指在柔软的被子上点了两下：“季涵知，要灭了整个伏家的计划。”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咳嗽之后的沙哑，在帐子里带起一股阴风。
“具体的我还不知道。但我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他吧？总不能是我白来一趟吧！”季晗之哈哈一声，喘息了两声，在江咎探究的目光中眨了眨眼：“别看我了，我真不知道。他没和我说那么多，大概知道是这么个事儿。我的记忆就停在他说下次要和我细说了。”
“啊啊啊可恶！你说另一个我复制都复制了，怎么就不多复制一段啊！多复制一段我们也不用在这里猜了啊？”他抓着头发，有些愤愤道。
江咎眯着眼睛。
季涵知要灭了伏家。
那就结果来说，他确实是成功了。
但是为什么？成功了他人呢？季晗之为什么又不记得他？
他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的在他眼前清晰了，那层迷雾薄了一点，却仍厚厚的将整个真相包裹着，看不真切。
“说起来，”季晗之黑色的眼睛像某种野生的动物，一瞬间落在江咎身上：“季误，也就是……额，梁辰？梁城？就是那个什么……”
“良辰。良辰美景的良辰。”江咎适时出声。
“对，良辰。”季晗之感谢似的点点头：“他和季误真的长的很像啊！不怪我认错，他们几乎一模一样！咳咳！”
江咎叹息一声。
果然，良辰就是季误的可能性很大。看来良辰缺失的那部分记忆，也非常重要了。
事儿赶事儿的，都摞到一块去了。
帐子里又陷入沉寂。季晗之似乎在思索什么，他看起来神情严肃，倒是有了一百年后的样子。
江咎正看着他发愣，又听他说：“照你和良辰的推测……”
“我是ptsd吧。”他抬起头，琉璃似的眼睛透过碎发落在江咎身上。
“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季晗之快速的用自己的话为他解释了一下这个词。
又过了很久，江咎听见他问：“我平时话多吗？”
男人想了一下：“不算多。”但是心理很活络。
“那我平时感情丰富吗？”
江咎又摇头：“最近好很多了，但在南裕城之前也不是很丰富。”
“我会……算了问你好像你也不会知道。我觉得我应该是那种不会说出来的性格。”
季晗之的手捂在眼睛上有些叹息道：“大概真的是ptsd。”
“恐怕你们是对的。”
“老季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语调很慢，一字一句道：“而我可能看见了他的死亡。”
江咎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背上的寒意散了些。
他看着季晗之，发现眼前的季晗之还在思考，一点也没有了刚开始的慌张，忍不住出声道：“你不害怕吗？”
季晗之抬起凌乱的脑袋：“怕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怕我？毕竟你上次看见我杀人。又或者怕现在这种未知的情况。你连你在哪都不知道吧？”江咎看着他，眼里有几分探究。
他接受的太快了。
季晗之盘腿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怕啊。怎么不怕。”他笑了一下：“但另一个我愿意跟你走，还愿意跟你……做那种事儿。”
“他很爱你吧。”他说，“虽然我理解不了他的心路历程，但我了解自己。”
“不是很喜欢你的话，他不会在这里的。”
“至于别的，我就是个摆子。”他有些嘲讽的笑了笑，手指捋过自己的额发。
江咎愣了一下。
原来昨天那个动作不是跟他学的。季晗之本身就会这样做。或者说曾经的他会。
对面的人随着动作露出光洁的额头，眉高高扬着，看起来有些意气风发的洒脱：“活一天，算一天。”
“现在是不成熟的我坐在你面前，算你倒霉。”他笑了一下，一排牙齿露出来：“但就算是另一个我在这里，也绝对不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出现问题，那就解决问题。想别的都是白搭。”
江咎笑出来，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说得对。当时带他一起来北域他连问都没问我就跟我走了。”
季晗之点点头：“哈！旅游嘛！是我我也走。”
“所以啊，让我ptsd的事情一定是连我都接受不了的。”他笑容苦涩起来：“我现在有点想象不到。但也觉得对。”
“毕竟你看我，”他指了指自己：“我只是个还在上学的学生。你上次杀人说实话我都快被吓死了。”
“世界观太不一样了。”他有些怅然道。
“我曾经幻想过，另一个平行世界会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所以当我看到老季的时候，那真的是种很梦幻的感觉。”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是想要形容出来那种感觉，最后颓然的放下去：“算了，形容不出来。”
“我大概真的是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又躺下去，蜷缩着腿，目光看着帐顶。
“即使我想象不出来是怎么样的场景，可老季已经死了这件事，对于几个月或者几年后的我来说，大概就会把我击垮吧。毕竟那时候的我一定已经把他当成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了。”
他笑了笑：“但现在的我还好。可能是也有受到另一个我的一部分影响，也可能是时间。这种感情变得有些……虚幻。”
江咎看着他，安静的坐着听他的每一句话。
“江咎啊，”他叹息一声：“我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也不知道。孤魂野鬼一样。”
银发的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觉得说什么都太苍白，干脆闭上了嘴巴。
“所以一百年后的我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季晗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软软的笑声。
他动了动手：“有一个朋友，一个爱人，而不是自己一个人。”
“真是太好了。”
他视线和江咎对在一起。那是独属于季晗之的，纯净的温柔。
江咎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他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笑着掀开门帘：“走吧，不成熟的季晗之。出去见见我们现在的朋友！”
“现在的你可不止有一个朋友。”
……
江不孤等人面面相觑。
“你是说，现在这个，是失忆了的晗之哥？”少年的眼睛眨巴了很久，瞠目结舌的落在季晗之身上。
后者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嗨！你就是江咎的弟弟，江不孤吧！”他走上来，抓住了少年的手上下摇了摇：“我听江咎说了。”
说着青年在身上摸了摸，以他自己的习惯，一定会在身上带点钱的！
果然很快就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玉来：“这个给你！希望你岁岁平安！”
反正也是自己的东西，另一个他应该也不会怪他吧。
江不孤捏着那枚温热的玉，只觉得这场景分外眼熟。
林源似乎想质疑什么，少年伸手拦住了他。他紧紧的将那块玉握在手心里，神情严肃又肯定：“他就是晗之哥。”
季晗之有些惊讶的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哦~不错诶！我很喜欢你哦！”
十六和叶子对视片刻，看着一向冷淡的青年脸上露出这样丰富的表情……
是他们早上没睡醒吗？
就见季晗之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你是十六，你是叶子，对吧？”
他笑着，开朗又明亮：“不好意思啊叶子，现在的我暂时没办法帮你辅导功课……额，指导你修炼。但是另一个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到时候就好啦！你可要好好修炼不要落下啊，我可是很严格的！”
叶子眨巴着眼睛看他，讷讷的嗯了一声。
十六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拉着江咎走的远了一点。
季晗之没在意，还在与江不孤和叶子说话。脸上的表情非常生动，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怎么回事？”他抱着手臂靠在树上，脸上带着与他外表不符的成熟。
林源也出现在一边，三人一起沉默地看着另外三个人的热闹。
“很难说。”江咎表情复杂：“但他确实是季晗之。和他的过去有点关系，可能是我刺激的。”嘴里漫上苦味。
江咎还没来的及感到内疚，就听十六惊讶道：“你表个白，把人表失忆了？！”
“……”
林源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二哥，你很厉害啊……”
“谁是你二哥！”他反手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立刻那一片就肉眼可见的红起来。林源捂着手站在一边扁嘴不说话了。
十六表情像是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又震惊又古怪：“你确实厉害啊。”
江咎抬头看天。
天光大亮，树影婆娑之间，他听见季晗之毫不收敛的笑声。
“这是一百年前的他。”他苦笑一声：“差距很大吧。”
林源和十六都没说话。
玩笑差不多就可以了，他们也知道分寸。
这样令人胆战心惊的差距，季晗之的过去恐怕还真是有过什么巨变。
“他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恢复？”十六眯着眼睛看，声音带着少年的青涩和嘶哑。
江咎摇了摇头，银白色的长发在空中晃出波浪：“不清楚。目前看来没什么特别的规律。”
他拧着眉毛站着，眼睛盯着远处笑容满面的季晗之。
青年笑着，偶尔偏过头去轻轻的咳上两下，又若无其事的和另外两人继续交谈。
他脸色苍白的站着，像是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化作尘埃。
心慌感蔓延上来。
江咎握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刻出苍白青紫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