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来年舅舅万事顺遂。◎
江咎离开的那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大早便与季晗之出发了。
此刻天光未亮,寒风仍旧刺骨。
江不孤坐在房顶的屋檐边上。他想起身,想说什么, 最终还是稳稳的坐住了, 也没有说话。
只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少年不知愁, 可这会儿, 他就无端端觉得难过。
正想要下了房顶回屋里去, 转头却看见自己那事事不逾矩的大哥此时披着外袍,发丝散乱的站在远处另一院落的楼顶上。
他也在看江咎。江不孤看不清他的视线,也许是有美好的祝愿, 也许是不舍, 也可能有些羡慕吧。
他忽然就更加难过了。揉了揉鼻子, 暗叹一声。
北域风凉,雪花又落下来。
他顿住身,转头去看。
远远的, 王都边上, 一小团银发在风雪中飘摇,黑衣的男人放下了怀里的青年,飞身上了王都的城门。
他在城门的门楼最顶上, 向他们的方向招手。
两只手高高的举着,挥舞的幅度很大, 连那身黑夜也在狂风舞动起来。
江不孤红着眼眶也疯狂的晃起手来,他一边招手一边跑, 踩碎了一排瓦片, 跑到了屋脊的最高处。
他想他的二哥, 那样潇洒不羁的人, 此刻大约在笑吧。恐怕还是那种张大了嘴,露出一排整齐牙齿的笑容。
一转头,却看见大哥也在挥手。
幅度很小,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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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咎知道江怀冕和江不孤会送他。
他没有告诉他们是今天,也没有告诉他们是这个时辰。
可他就是知道。
从城楼上下来,他与季晗之又没入北域的风雪里。
一路平安,有着江咎的身份在,两人一路走一路玩,月余时间就离开了北域。
十六的事情他托付给了自己靠谱的大哥,想来等下次再回来,也能带着那个森林里的少年一道回家看看。
两人一灵从央陆的北方边境进入,而南裕郡在东南方向。两人稍一辨别,便又再度出发。
身份转换,江咎带上了黑色的帷帽,在季晗之心底的嘲笑声中又穿好了黑色的斗篷。
【你也有今天!叫你嘲笑我!】
妖族在央陆多有不便,自然也要多两分小心。
在北域,江家人护得住身份不同的季晗之,可在央陆两人无甚背景,也就没了这份洒脱自由。
一进入央陆,温度便暖起来。两人先后脱掉了厚重繁复的大氅和外袍,换上了轻便的衣服。
仔细算来,在北域也停留了近一年,如今乍一回到央陆,竟还有几分不适应。江咎拢了拢被他死死束在头后面的银色发髻,有些无奈的想到,也许是因为这身打扮实在不方便的原因。
原来季晗之在那时候说穿这样的装束不舒服,是真的不舒服。
他叹息一声,有些怨念地扫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青年。
季晗之一无所觉的在路边走着,他戴着人/皮面具,遮住了那张引人注目的脸,为两人的前进提供了不少方便。
晚上,他们就找一家酒家客栈休息一晚,白日继续赶路。只因季晗之如今已是凡人,再不想与那些仙家扯上关系,于是和江咎两人便尽挑一些人间界的城镇前进。
一路走走停停近两月,才来到了的南裕郡的边缘。
对于曾经季晗之要自己来南裕郡的说法,江咎只当是忘了。季晗之若不提,他便也不提,只跟着人一道。
江怀冕说,他父亲当年也是这么死缠烂打追的他母亲。他觉得非常有可信度,值得一试。
南裕城在江咎的印象中是陌生的。他几乎不曾听过关于这座城镇的消息,因此自季晗之说过之后便有些好奇。
他跟着季晗之进了城,寻了一家茶楼坐下。两人并未上二楼,而是直接就这样坐在了一楼的大堂中。
本来是打着探听消息的目的,却没想到也许是事情过去了太多年,南裕郡上下似乎都已经将那曾富极一时的伏家抛在脑后。街头巷尾的交谈声中根本听不到伏家的名字,只有近些日子的家长里短。
江咎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季晗之,却见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冷冷淡淡的饮茶。
自从进了这南裕城,季晗之的心音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没有丝毫涟漪。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毫不留恋的从茶楼离开。
季晗之带着他在郡巷里一边回忆一边寻找方向,终于摸索着来到了一处偏远小巷。
那院落看起来破败不堪,已有很多年头。连周围的几家的墙壁都落了灰掉了漆。这一个小小角落,与刚刚见过的繁华郡县格格不入。
江咎和季晗之站在这宛如死地的街巷里,他们行走间的动静惊起一片黑色的食腐鸟。
这些院子几乎都没有挂锁,又或者在风雨的摧残之中,那些锁扣也都已经腐朽坠落。有风吹过时,那些不知道多少年的木门吱呀吱呀的响起来。蛛网、老鼠等一些小动物随处可见,连街道上都有一层厚厚的尘土。院落里有些树木,这些年显然没有人修理过,胡乱生长的倒是枝繁叶茂,沙沙作响间,给这安静的项目又添了两份诡异。
死寂。
这里当真已经荒废了许多年,且百年之间尘封的记忆让季晗之都有些不确定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家。他在其中来回走了许多趟,目光在几家看似非常相近的院落门口转了又转。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处上。
【应该是这里。】
【好像鬼片,还怪吓人的。】
江咎不动声色的向他靠近两步,跟着他朝那座小小院落走去。
推门的时候,江咎有些意外。
那门看起来厚而沉重,他用了些力气,却差点将自己绊倒。想来这些年,风雨和各类的小动物已然将这门腐蚀殆尽。恐怕里面也好不到哪去。
他有些欲言又止,转头去看身后的季晗之。
青年却不在意,越过他走进了院落里。
里头的景象比他们想象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季晗之四下扫视,手指在一处轻轻的蹭了一下。
薄薄的一层尘土粘附在食指上,他用拇指搓了搓,声音带着淡淡的怅然:“她来过了。”
江咎知道他说的是谁,视线转动间也赞同他的猜测。
在外面看着还以为这里面会非常非常的脏乱,却没有想到看起来也不过是空置了两三年的样子。
显然是有人曾经回来打扫过。
“这里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季晗之走到院落里的柳树旁,那里有一个破败的秋千。麻绳断过,又被人接上。作为底座的木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有一些翘起的毛边。季晗之也不在意,他伸手摸了摸,眼里露出些笑意来。
“这是我给我那小外甥女做的。”他扶着那根麻绳朝柳树上看。
柳树上还记着许多已经褪了色的红绸,看起来有十几条的样子,错落有致的系在树枝上。
“那些绸缎,是许愿签。”他伸手指了指,引着江咎仰头去看:“我们那时候在人间界还是要过年的,长姐走的早,每年伏家都会送渺渺来我这里呆几天。”
“长姐明明生的漂亮,性格也温柔。可渺渺却是个小混世魔王,也只有在我这里才会有片刻安生。”他走到了柳树下,抬头去看那婆娑的树影。
“年年我们两人便会在这里系上红色的绸缎,许些无伤大雅的愿望。”季晗之扶着树站着,神色有些恍惚。
江咎看着,突然觉得心疼,便走上前去将人揽进了怀里。季晗之正要说什么,被他一个轻身抱上了树。
“如今也过去百年了,趁这些还留着,不若我们打开看看?”江咎站在粗壮的树杈之间,笑的温和。
季晗之几乎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就伸出手解开了最近的那个。
上头的字已经被雨水晕开,模糊不清。墨迹都融成一团。
他有些难过,心里怅然的叹气。
江咎就见不得这个。
伸出手,一缕妖气便勾勾缠缠的从季晗之手指上蹭了一下,钻进了那红色绸子里。
糊成一团的墨就像是时光倒流一般,又回到了原位。
季晗之愣了一会儿,有些无奈道:“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手。”
这不过是个小法术,用妖气施展开后那字体便多了些遒劲的力道,不过这也没办法。
他看过去。这显然是伏渺写的,歪七扭八的稚嫩字迹写着:‘希望渺渺和季小舅舅天天开心!’
季晗之嘴角勾了勾。
江咎惊奇地看着。
不是他的错觉。近日,季晗之真的开始有了表情。于是他更起劲,手指连点之下,丝丝缕缕的妖气便爬上了剩下几个未解开的红绸子。只要青年伸手,就一定能看到清楚的字。
季晗之就在树间将它们一个个取下来。
‘希望来年,渺渺也能健健康康。’
‘希望来年季小舅舅万事顺遂。’
一连几个,都写着三人的美好祝愿。季晗之似乎越加放松,身体也软了些,靠在江咎身上。
直到下一个。
‘希望柳姨的病快些好起来。’
小孩显然是有些难过,那些字比之前的更多了几分愁绪,也写的更用力些。她像是真的在像这棵树祈求。
季晗之抬头,对上了江咎困惑的视线:“她说的柳姨,是伏永丰在长姐死后娶的续弦。我记得对渺渺不错。”
两人加快了动作,几个呼吸之间,剩下的三四枚便都尽数取下。
江咎带着他下了树,就这么站在树边展开了红绸缎。
‘希望母亲、柳姨,和其他的姨娘,可以在天上保护渺渺。’这时候的字,已经开始有了风骨,有了娟秀的雏形。
再往后,
‘希望这场疫病快些过去。’这一枚显然与之前那些有些年头了,伏渺的字已经出落的非常漂亮,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季晗之手里是一沓红绸,他脸上露出比江咎更甚的困惑:“疫病?”
“我不记得当年的南裕郡,有爆发过疫病啊?”
他转过头来,喃喃的声音让此处连温度都好像低了些。
一阵阴风拂过,两人站在树下,表情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