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串儿?!◎

  江咎醒来的时候, 一时间还有些恍惚。目及所见,蓝天从枝叶里露处边角,温暖的阳光透过繁复茂密的树枝落在地上。有尘埃在光下舞动,是流淌在森林里的星河。

  他就这样躺在地上, 精神不自觉放松下来。深吸几口独属于树林的气息, 江咎强撑着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像是谁家的院子, 破败的小草房子就这么扎在不远处。江咎暗自比较了两下, 竟比当时他在瑶光峰的住处还要恐怖些。毫不怀疑, 他只要伸伸手,这房子立马就会塌成一片,那茅草倒是可以拿去烧柴。余光里的篱笆更是摇摇欲坠, 一阵风来也就倒了。

  他伸手摸了摸, 身下铺着的, 大概也是从那房顶上捞下来的草吧,还是很软和的。但希望不是谁的床……怪不好意思的。

  “他好像醒了。”

  有微弱声音从一旁传来,江咎眯着眼睛, 费力的扭头去看。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抱着一个竹筐, 身上没有灵气的波动。她穿的很简单,粗布旧衣隐约还能认出原本大约是蓝色,大概是因为洗了太多次所以有些黯淡。脚上的鞋看起来有些大, 用布条绑在脚背上不耽误行动。两条粗长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膀上,白皙的脸洗的很干净, 此时看着江咎,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江咎伤得很重, 体内灵气枯竭见底。他没有说话的力气, 只看了她一眼。

  少女并没有靠近他, 转头又跑进屋里。

  江咎愣了一会儿才有些反应过来, 反思自己是不是如今的样子吓到了她。

  他已经是一只银发红瞳的妖族了。

  有衣衫磨蹭的声音,过不一会儿,门框后头就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少年头顶包着布,每一根发丝都被严严实实的压好束在布包里。他瞪着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江咎,看起来十五六岁左右。眉头高高挑着。身上没有灵气的波动,只是个普通人。

  昏迷前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原本轻松了一些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季晗之的剑坯已经被捏碎,变成没有修为的凡人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他妖族的身份暴露,长秋剑派只怕是回不去了。

  他卸了劲儿复又躺回茅草上,眯着眼睛就这样直直的看着天空。方圆几里地里没有让他感觉危险的味道。

  因为妖族血脉的力量,他几乎是透支了身体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强行提升修为,为自己搏得了生机。可与此同时,带来的后遗症也是非常夸张的。

  江咎的视线落在一片树叶上。几乎所有的经脉现在都枯竭而干瘪,体内更是一片混乱惨不忍睹。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各处。

  右手手臂应该已经脱臼了,也许还有骨裂。左臂的情况则更加惨烈,只不过动动手指的功夫就让他出了一头冷汗。胸腔前有某一处剧痛,想来也可能断了点什么东西。腿骨更是不必说,从高空直接被那一掌拍落在地上,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

  他躺着,压制不住的杀意从心底涌上来,他死死瞪着天空。

  玄阳道人…

  季晗之的情况想来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他曾经的修为如今还能有剩一些,但也不会太久了。剑坯之灵一旦入体成为剑坯,那必然意味着完全的炼化,已经是剑修身体的一部分。

  师尊曾经跟他讲过。炼化剑坯整个过程就像是将身体原本好好的修炼通路硬生生斩开一道口子,然后将剑坯塞进这个空隙里。当修士开始使用灵气修复身体的时候,剑坯就会渐渐融入身体,被血管和皮肉包裹。它就像是一个塞子,卡在修士的体内经脉之间。而强行取出剑坯,就像是突然拔掉了这个堵塞之物。

  伤口还可以愈合,可在那之前,纵使你有多少修为,也都会外泄的差不多了。除非立刻找到相似的剑坯替代进去。

  但季晗之是自己挖出来的。

  剑坯有灵。

  天地之间,恐怕不会再有剑坯之灵愿意再次选择这个放弃过剑坯的剑仙。

  他放弃了自己的剑坯,也意味着他同样被剑坯之灵抛弃了。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女人一定要他自己挖出剑坯的原因。

  而没了修为又立下血誓,季晗之何去何从仍是未知。所以最后的最后,江咎把良辰留在了季晗之身边,以防万一。

  至于那个紫衣的,季晗之叫她渺渺的女人……

  眼眸的猩红越加重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脑海里纷乱如麻,他试图理出一个线头来,却像掉入毛线里的猫。

  江咎阖上眼睛,遮住那双赤红的眼瞳。

  体内的灵气在缓慢的复苏,滋养经脉。这片森林人迹罕至,那枚铃铛还真是将他带来了一个好地方。

  他本来的计划只是跟着季晗之离开宗门,不管他去哪里都要跟着一起。却没想到来赶来支援的正道大能里竟有对妖族气息如此敏锐的老头。被抓住了马脚,一朝暴露,连季晗之的身边都呆不住了。

  江咎又抬眼去看天,想起秘境里纷乱的梦和那些早就遗忘的记忆。

  一只被丢弃的妖族混血,作为一个人族乞讨为生。还真是传奇的童年。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扯动了内脏,又是一阵抽疼。

  养好伤想办法联系季晗之,然后弄死那个老杂毛。这是头等大事。

  季晗之还在长秋。

  “喂,我说你。”眼前突然冒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你看起来像是很厉害的妖。你的家族为什么放任你在央陆自己跑?还被人打成这样?”少年像是困惑,白白的手拖着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他蹲在江咎脑袋边上看他,神情很认真。

  江咎一愣,忍不住看过去:“你知道我是妖还救我?”

  “我可没打算救你。”那少年脸色瞬间拉下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叶子救的。”

  江咎扯了扯嘴角,“你叫什么名字?”

  “问人名字的时候要先自我介绍,这是礼尚往来。”那小孩眯着眼睛,漂亮的琥珀色在阳光里晶莹剔透。

  江咎恍惚了一下,曾经也有人这么跟他说过。他眼前又想起来瑶光山上的白衣剑仙,也不知道他如今这是被传送去了哪里,季晗之和良辰又怎么样了。

  “我叫……”

  想起那时候的季晗之,他心底的无边戾气才淡了些。

  那时候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叫什么。记忆没有融合,短暂的化妖让他整个人除了本能也不剩下什么。而此时,却是不知道自己还是否合适说出姓名。

  他想了一会儿,那男孩的目光很平淡,像是知道他的顾虑,也不催促。

  “江咎。”躺在地上的银发妖族稍微勾了勾唇角。

  少年被这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脸色漆黑:“你对着叶子的时候,少笑!”

  这回轮到江咎发愣了。

  “所以你叫什么。”

  “十六。”少年像是蹲的累了,干脆在原地盘腿坐下,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就叫十六?”

  “就叫十六。”十六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又翻了个白眼。

  “你多大了,有十六吗?”江咎此时闲着无聊,身上的伤也起不了身,干脆与他聊起来。

  “严格来说,我已经快要六十了。”十六看向他,眼里有些无语,神色也很古怪。

  “我以为你是大宗族出来的,怎么你什么也不懂。”

  他拽下自己的头上的布,浅灰色的头发露出来。配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江咎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救他。

  他对十六的判断有误。他不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他是没有修为的妖。

  江咎:“我在央陆长大的。”

  “哇哦,可能是被丢去央陆的吧。”十六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江咎看着天,又看看他。身体里的情况好了不少,这地方灵气充裕,对此刻的他很有帮助。

  “不正常。”十六白了他一眼:“你这种会被丢掉,恐怕是意外。”

  “若你这样的,”他伸出手在他头发和眼睛上比了比:“出现在我们宗族,恨不得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丢了?不可能的。”他像是不甘心,啐了一口,声音里有些恶狠狠。

  “但是你却丢了,还没人找你。”十六又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在央陆长大啊……也挺好的。”他垂着眼睛,又将头巾包起来。

  “你快六十了,怎么看起来这么小。”江咎看着他。

  “呸!你这是什么问题!不要仗着你比我血脉强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十六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手也僵了。

  “你比我小?!”少年的视线落在江咎身上,带着惊愕。

  “这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甚至低下头来去用手拨弄江咎的头发和眼皮。

  “你这样的……不可能啊?”他手架在半空不上不下,有些慌乱似的。

  “你是个串儿?!”

  少年瞪大了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睛,嘴巴大张,落在江咎身上,像是看妖怪。

  江咎根本没来的及插嘴,只是觉着这小少年模样的妖族还挺有意思。闻言倒是实打实的愣住了。

  十六好像以为他不知道串儿是什么意思,还跟他解释了一下:“就是……半人半妖。”

  “这我知道。”江咎无奈的叹了口气。

  用串儿来形容一个人真的合适吗?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不应该啊……”十六看了他一会儿,小脸儿凑的很近,睫毛扑闪扑闪的看了一会儿,才又坐回去。

  “人和妖……真有意思。”江咎看见他的眼神里透着古怪和一丝嘲讽。

  “这很少见吗?”他躺着,声音很轻。

  “当然。”十六点了点头,手指在身下的草地上拨了两下:“妖对人,是食欲、贪欲。而人对妖,也许恨要多少一些吧。”他抬起头来,落在江咎身上。

  “怎么会有爱。”语气漫不经心。

  江咎直直的看着天,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秘境里那两双附在他手上的温暖的大手,是他唯一的记忆。

  那是带着期待和肯定的手。

  “也许有吧。”他喃喃道。

  “你们串儿……”

  江咎斜斜睨过去。

  “好吧,半人半妖,”十六换了个说法:“是活不了很久的。”他又恢复了那托着下巴的坐姿:“不过本来混血也没有几个。”他摇摇头。

  “大多是意外的产物。”他似乎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妖族与人族的修士不一样。修士是夺天地的造化,要修灵气。但妖只能靠血脉。”

  “妖的血混合人的血,血脉里的力量就会变弱,大多数时候,生下来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要么就是根本没有力量的废物。因为体弱和各种这样那样的毛病,总是短命,容易夭折。”他目光落在江咎的头发上。

  “你这样,”他指了指江咎的头发和眼睛,又从上到下的比划了一下:“我没见过。”

  “不要说见了,听都没听过。”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