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一个挟风的拳头,力量似有千钧,直直朝着宴云楼的太阳穴飞过来。

  宴云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门上,紧接着拳头擦着他的皮肤蹭过去,留下一片显眼的红痕。

  “怎么是你?”

  江辞堪堪收住拳头,皱眉瞪他,口气很冲:“你疯了?跟过来干什么?!”

  他额角上的头发被汗沾湿了,呼吸有些急促,质地精良的衬衣布料被随意撸到小臂上。

  他身后,狭小的杂物间的地上趴了两个人,稍远的那个宴云楼见过,是在楼梯间门口跟踪他的小个子,这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用以伪装的口罩和帽子散落在脑袋旁边,后背的起伏非常微弱,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

  另一个高个的男人应当就是楼梯间里鞋印的主人,他正被江辞踩在脚底下,一身利落的短打扮沾满了杂物间的灰尘,嘴里嘶嘶吸着冷气,浑身剧烈抽搐着。

  “我给你送车钥匙。”宴云楼视线转了一圈,又转到江辞脸上。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点点那个小个子男人,“还活着吗?”

  江辞紫罗兰色的衬衫纽扣崩开了一颗,露出大片赤裸的饱满胸肌。

  他“啧”了一声,“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脚底下那个男人猛烈地抖了一下,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去看宴云楼,被江辞飞起一脚翻了个面,额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宴云楼对这种暴力场面有点生理性的不适,皱着眉头微微别过了头。

  江辞没看见他的表情,出声道,“一会儿没事?帮我个忙,把我送回去。”

  “你不让人来接你?”

  “用不着,”江辞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胳膊上的血,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出了一道伤口,“车停在B16,出门右拐。”

  他没有一点麻烦别人的自觉,见宴云楼站着不动,还好意思张嘴催,“快去啊大哥,愣着干什么呢。”

  宴云楼额角直跳,但看着地上两个不明生死的“刺客”,和大刀阔斧坐在那个高个子背上的江辞,心里想,让江辞一个人把两个成年男人弄回去,委实有点难为他了。

  宴云楼把车停在杂物间门口,江辞已经拿杂物间里的废绳子捆好了两个废物,一手一个一夫当关地走过来,他没开后备箱,拉开后座把俩人一个叠一个叠的扔在脚底下,然后自己坐进去,稳稳当当地踩在了两人身上。

  宴云楼转头一看,杂物间门口一个黄色的小门牌正挂在钉子上左右摇晃。

  在停车场出口进行人工缴费的时候宴云楼身体僵硬,表情紧绷,他的车后座上现在躺了两名人质,若是尚未苏醒便罢,若是突然醒来并弄出点什么声音,那他就有嘴说不清了。

  他从后视镜里望向江辞,人家江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冲着他笑,还特别懂礼貌地探着身对收费员说谢谢。

  江辞觉得宴云楼有点紧张,可能还有点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坐宴云楼开的车,他开的很快,但还算平稳,只不过全程除了问地址之外没跟江辞说过一句话。

  江辞自说自话说的口渴,忍不住换了个姿势仰在后座上,拿出手机给向北打了个电话:“阿北,”宴云楼听见他叫了一声,“抓了两个‘卯’,现在回城西,门口等我。”

  宴云楼按照地址将车停在城西仓库的门口,说是仓库,但这栋房子其实是个独栋别墅一般的设计,白墙红瓦,外墙爬满了苍翠的藤蔓植物,如同童话里的森林小屋似的。别墅占地很大,宴云楼预计千亩打不住,别墅外延种满了高的低的树荫灌木,只是看得出有人细心打理,并不显得杂乱破败。

  向北带着人等在门口,神情非常严肃寒冷。

  江辞自己开门下车,一手拽一个将两位战利品从后座里揪出来,立马有人自向北身后走出来把人接住。宴云楼这时仔细再看,才发现这俩“卯”手脚都被打断了,软绵绵地被拖在地上往后院里走,但是浑身上下不见一滴血,身形非常诡异。

  “老大,”向北着急地往他身上看,转着圈摸了一遍,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没受伤吧?”

  “不要紧,”江辞说,他转头往宴云楼那边一招手,说了句,“来”。

  “云楼把我送回来的,”他拉他的手臂,嘱咐向北,“我去换件衣服,让宴公子进去坐,给倒杯咖啡。”

  宴云楼本来不想进门,但是江辞说完这句话就率先走了进去,他不想让手底下的人难做,只好在向北坚持的目光中踏进了别墅。

  他坐在客厅里打量整间房子的装潢,简单的木质家具,有很多布艺的痕迹,比如沙发上的靠垫,咖啡杯下的杯垫,还有墙上一面土耳其的挂毯。

  向北陪他在客厅说话,其实两人算不上熟,向北给人的感觉就是全天下他只把江辞当回事,而宴云楼更是个冷漠矜贵的性子,所以虽见过多次面,但两人在今天之前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但是今天向北很反常,他代替江辞谢过了宴云楼,又详细地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什么时候发现有人跟踪,这两个人是否有同伙,现场有没有清理,是否有其他人看到发生冲突……

  “聊什么呢?”江辞系着衬衣扣子从楼梯走过来,宴云楼发现他似乎很爱穿衬衣,至少他能想到的颜色江辞都已经穿过了一个遍。

  他身上套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沾了灰尘的西裤换了一件浅色牛仔,整个人非常俊朗潇洒。

  他在宴云楼身旁落座,身上有一种极淡的消毒水的气息。

  他刚才应当不只是去换了件衣服,宴云楼想。

  向北给他倒了杯咖啡,江辞接过来一饮而尽。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笑了笑,看宴云楼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有事。

  “这两个人是杀手?”

  江辞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江辞看了他一眼,目光带着赞许。宴云楼很聪明,已经推测出有人在背后指使。

  “差不离儿。”江辞说。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在道上混,”江辞笑了一下,“没人追杀说明你混得不好。”

  宴云楼知道这种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刚才那个杂物间,”他英挺的眉头皱起来,“你把他们拖到那里面去,如果他们还有同伙,或者他们有枪……”

  他没说完,但是江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个杂物间很小,而且只有一个出入口,如果他们还有同伙,哪怕只有一个,那江辞势必会被堵死在里面,如果再加上一支枪,哪怕他身手再牛逼,也一定有去无回。

  江辞挑眉,眼睛笑的金光闪闪,“听你这意思,你是担心我啊?”他往后一仰,假装垂泪,“哎呀,那我可真算是苦尽甘来、如愿以偿、有志者事竟成……”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宴云楼简直要被他的没脸没皮气死了。

  “咳,”江辞直起身来,顿了顿,“他们不会有第三个人的。”

  “为什么?”

  “如果你是那个要杀我的人,”江辞将手肘撑在大腿上,俯身向前,眼睛望住他,“在楼梯间这样一个相对隐蔽、安静且没有监控的场所,在得知对方,也就是我,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你会派出你的全部战斗力将我钉死在楼梯间,还是给我一线生机让我跑到停车场,甚至是开车离开。”

  宴云楼明白他的意思,楼梯间的那种场合,江辞和那两个人肯定在其中发生了一场混战,跟踪他的那个小个子在身后堵他去路,另一个人从停车场摸上去拦住他,江辞腹背受敌,确实是最危险的形势。如果这个时候再有一个敌方参与进来,三对一,江辞不一定能讨到好去。

  “而且,”江辞说,“他们没有枪。”

  “你怎么知道?”

  “你玩枪吗?”江辞反问道。

  “学过,但是不热衷。”宴云楼说。

  江辞点点头,“那个小矮子走路的姿态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或者说他离一个专业枪手还差着一个珠穆朗玛峰的距离,他的手臂,肩膀,下盘,甚至手掌的力量都很弱。如果枪在这样一个人手上,那就等于白送我一把枪。”

  江辞的语气很傲,就差把“我最牛逼”刻在脸上。他耸了耸肩,“但是我能确定他们两个都没有配枪,主要是因为我在小矮子身上发现了他的武器。”

  江辞从身后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号密封袋,宴云楼看见里面装着一只注射器,注射器内的溶液没有颜色,随着江辞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是什么?毒药?”宴云楼问。

  “还没化验,”江辞说,“但是我猜是高浓度氯化钾。简单来说,就是捅到我身上我就会死,但是……不太容易被检测出来。”

  “所以你…….”宴云楼低头思索,缓声道,“你一进楼梯间就把这东西给缴了?”

  “Bingo,”江辞点点头,“派一个废物来杀我,未免太瞧不起我,以我对自己的认知,最起码他得有个帮手。我当然不能给他们围剿我的机会,当然是来一个干一个喽。”

  宴云楼觉得还有点不对,“但是你不能确定他们没有……”

  “我不能确定他们没有增援或者接应在停车场等着,对。”江辞说。

  “这就跟他们俩人的幕后指使者有关了,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人的目的并不是一枪干死我,”江辞眼神幽暗,“……他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

  “江总的生活真是刀光剑影,精彩纷呈。”宴云楼厌烦这种黑吃黑狗咬狗的戏码,心中不快,嘴上讽刺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江总最好还是擦干净自己的手,省的惹祸上身,还连累身边的人。”

  “行了,不是没出事吗。再说了,我把你俩安排的好好的,你要不是返回去给我送钥匙,到现在你还和千钰一样,压根儿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哦,原来是怪我上赶着凑热闹。”

  江辞青筋直跳,但转念一想,今天人宴公子就是出门打个牙祭,结果平白因为自己被卷进这么一档子事里。

  一个蜜罐里养大的贵公子,从小到大没见过腌臜事儿,突然被这种场面吓了一跳,心情不好也实属正常。

  江辞顿时涌起一股怜爱之情,语气软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来是担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不知怎么的听着还有两分真心,“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有我在,肯定将你保护周全,不让你有一丁点儿危险。这人的目标是我,一方面来说,咱们分开走,确实对你俩更安全,千钰身边跟着保镖,你和他在一起应当是万无一失的。另一方面,我大小代表着江家,这人欺负到我头上来,我要是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真以为我江某人畏畏缩缩的开善堂。”

  宴云楼用手指撑着额角,睫毛半抬不抬,脸上表情很淡。

  他在想他与江辞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生日会在宴家举办。

  大厅里热闹喧嚣,宴云楼偷了片刻闲去后花园里吹凉,返回的时候偶然瞥见花丛边有人插着腰在打电话。

  宴云楼认出了这个人。

  刚刚从门外溜进来的男人,江千钰同父异母的哥哥,长了一张轻佻的狐狸脸。

  他背对着宴云楼,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裤勾勒出一截劲瘦的窄腰,双腿修长,抬起的西装袖管被上臂肌肉绷紧,整个人像一只漂亮的豹子。

  月下光影重重,给他的身影洒下一层银光,明明是树一般高大的男人,却像一朵在水里摇曳的花影。

  宴云楼从他身后经过,本来无意探听他的隐私,然而江辞的声音不加掩饰,清清楚楚地涌进他的耳朵。

  “……讨价还价?”江辞语气轻飘飘的,甚至有点愉悦,“行啊,那你先把他十根手指头砍了给本家送过去。告诉他们,再犹豫的话,下回送来的就是两条胳膊了。”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宴云楼在他口中听到了江千钰的名字。

  “哦,看在千钰的面子上?”江辞嗤笑一声,“……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啊。”

  “江千钰的名号在我这里一文不值,”他话说的慢悠悠的,语气却非常凛冽,“你转告他,等有一天千钰有能耐坐上我这个位置了,再请二少爷替他通融吧——当然,希望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宴云楼看着江辞走回大厅,低头与前来寻他的江千钰说话,脸上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笑容。他俯身从餐台上拿了一杯果汁递给江千钰,薄唇一开一合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江毅和江太太愈发靠近的脚步声中将手臂搭上了弟弟的肩膀,抬头冲他们微笑。

  每一步都经过了巧妙的计算,毫无破绽和瑕疵的演技。

  宴云楼冷眼旁观。

  江辞……

  他在心里默念,虚伪和残忍的心肠,白瞎了一副金玉皮囊。

  他是江千钰的朋友,知晓江千钰是多么正直纯洁的性子。不提根基和名声,单论心性,他就全然不是江辞的对手。

  如果真有一天他们站到对立面上——对于他们这种家庭,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到时候江辞绝不可能对江千钰手下留情,那么小钰受到的伤害势必会非常惨烈。

  “江总,”宴云楼抬头看他,“我问你一个问题。”

  墙上挂了一条颜色绚烂的土耳其挂毯,江辞的脸在这颜色的映衬下有一种鲜活的俊逸。他的瞳孔是很纯粹的黑色,点缀在狐狸一般的桃花眼上,有一种特别的灵动和狡黠。

  “你问。”江辞点点头。

  “你说小钰身边有保镖,那你进楼梯间的时候,为什么没让这些保镖跟你一起?”宴云楼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听真话。”

  “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你这么郑重其事的,”江辞说,“千钰身边的保镖是由江太太直接调配的,并不是我的手下。”

  “那如果换成是你的人,你还会这么做吗?”

  江辞回答的很快,“第一,我自己完全应付的了这几个瘪三,并不需要帮手。第二,你和千钰身边必须有人保护……虽然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上次你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神色变的暧昧起来,水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忆某些不可言说的场面,“我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不可能置你的安全于不顾。”

  “那小钰呢?”

  “他?”江辞挑了一下眉,语气有一闪而过的轻蔑,“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哪儿敢让他自己待着?”

  “是吗。”宴云楼低声应了一声,语气有些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大,”向北从里间走过来,附在江辞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江辞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微微带了一点笑,对宴云楼道,“……你看我,本来今天想请你吃顿好的高兴高兴,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把好事搞砸了,让你不开心,这是我的错。你特意去给我送钥匙,还开车送我回家,这是帮了我大忙,我得谢谢你。”

  宴云楼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也站了起来,听他有些歉意地说,“今天还有点工作上的事儿要解决,改天,改天请你吃饭。”

  “不用,”宴云楼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裳,“没这个必要。”

  “哎,有必要有必要。”江辞连忙道,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就当是我赔礼加道歉,万望你一定赏光。”

  “阿北,”江辞叫了一声,“帮我送送宴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