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站着江家大宅的门外,手里拿着江辞的西装外套。

  他站的很直,肩背绷成了一条直线,右手贴在工装裤的裤缝上,整个人像一柄锋利的长刀。

  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的表情,一双尖锐的眼睛紧紧盯在门上,目光沉稳而幽深。

  直到江辞眉目阴沉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向北快步迎上去,将西装抖开披在他身上,低声说:“外头冷,先穿上外套。”

  “没事。”江辞随口应了一声,但很顺从的微微塌了一下肩膀,把手从西装袖口里伸了进去。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默不作声地坐上了车。

  性能极好的黑色轿车很快流入傍晚的街道,窗外斑驳的街景一扫而过,霓虹灯的光滴落在江辞脸上。

  没人开窗,车内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

  江辞靠在椅背上,眼神发散,手指在膝盖上无规律的点了点——这是他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向北知道他心情不好。

  其实这些年江辞在面对江毅和付芊的时候一直还算平静,不是他脾气好,而是强逼着自己放宽心。他曾经跟向北说过,要是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去,他早就让这一家子给气死了。

  向北记得,很多年前,江辞最后一次在江家大宅失控,是那一年付芊过生日的时候。那时江辞才十二岁,刚从寄宿制小学毕业。付芊的娘家家世很雄厚,几个哥哥别管成不成器,因为背靠付家和江家,都混的人模人样的。付芊的生日宴设在江家大宅,她几个哥哥大概是为了讨好付芊,又或者是觉得江辞的存在对自己的外甥是个威胁,明里暗里的一直拿江辞说嘴,当面说的话很难听,说他是个累赘,小小年纪就性情阴暗,不懂得礼貌也不开朗,长大了还不一定怎么拖累家里人。

  江辞都忍了。

  但在餐桌上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发难,不满江辞对付芊的称呼,一定要江辞改口叫“妈妈”。

  江辞一掀眼皮,眼神阴沉沉的:“我妈妈已经死了,”他看向付芊,一字一句地问道,“阿姨,你要做我的妈妈吗?”

  那天的结局是江毅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了江辞一个耳光。

  江辞仿佛是被这一个耳光打醒了,从此开启他的演员生涯,再也没跟这个家里的任何人起过龃龉。

  所以向北想不出来,江辞今天为什么会表露出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失态的情绪。

  “阿北,”江辞在车后座上叫他,声音清凌凌的有一丝疲惫,“我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嗯,我听着。”向北稍稍放慢了车速,将车载空调关小。

  “老头子给我下了个命令,”江辞揉了揉眉头,目光晦暗深沉,天生带笑的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他让我搞个安保公司,洗白流风堂。”

  向北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向他。

  “其实前一阵我就在考察这个事儿了,一直没跟你说,是怕你多想。”

  江家的四个堂口里,军火和安保由向北主管,娱乐场所和信息网由向南负责,他们向上直接向江辞汇报,向下管理每个堂口的分管堂长。

  所以江毅提出的这个要求,动的其实是向北的权和人。

  “老头的意思是把流风堂现在在做的事转入地下……我没答应他,也没拒绝。但是我要先跟你表明我的态度。”江辞直视着后视镜里向北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沉,语速放的很慢,像是已经将这些话在脑海中考虑了千百遍,在这一刻才终于郑重其事地说出了口:“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江毅说不,但我绝不会让我的弟兄们做无畏的牺牲。”

  他现在还不能跟江毅正面抗衡。

  虽然表面上看江毅已经放权给他了,但是他知道,他父亲猛兽一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江毅仍然在一切事务上有压倒式的话语权,遥遥操纵着江辞将各个堂口的权力握在自己手心里。

  “我会给出一个两全之策,尽我最大的努力。”江辞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把这件事对向北全盘托出有很大的风险,如果向北走漏风声,或者他自己就另起炉灶,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但是他知道向北不会。

  这个世界上他的父亲不可信任,继母、弟弟、乃至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信任,但是向北可以信任。

  向北永远不会背叛他。

  他有这个自信。

  果然——

  “都听你的,”向北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坚定地几乎让人心口发烫,“我相信你,永远都相信你。”

  江辞知道,他是自己最忠诚的拥趸,永远不会背叛的信徒。

  第二天白天,向南去学校接班。

  江辞在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里谈话,向北门神似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

  向南垫着脚尖轻轻走过去,从背后往他身上一跳,一只手搂着他的脖颈,一只手捂他的眼睛,笑嘻嘻地压低嗓子说:“猜猜我是谁?”

  “别闹。”向北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手抵着肩膀按在墙上。幸好他认得向南的脚步声,要不然某人已经断手断脚躺在地上了。

  “老大还没出来?”向南被他按住了也并不抵抗,伸头往办公室里张望,“签个字这么久?没别的事儿吧?”

  “我一直听着呢,”向北应了一声,看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像是动物世界里脸颊圆乎乎的小浣熊。向南一张娃娃脸,两只圆眼睛,身高倒是拔起来了,但是身板仍是少年人似的清瘦纤细,脆弱的一截细脖颈在向北掌心下随脉搏跳动,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断似的,“你这么早就过来了,老大交给你的事儿办完了?”

  “那必须的!”向南抬着下巴,神情有点自得。

  向北把目光从他的脖颈上移开,嘴唇紧抿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流风堂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知道了?”向南愣了片刻,被他这样质问也没有任何不快,仍然是一团和气的一张娃娃脸,好声好气地解释:“老大带我出去办事,没有公开行程,那就是要保密的。即便是你,我也不能违反保密协定,对不对?”

  向北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可能是习惯了向南总缠着他,事无巨细地在他耳边叨叨,所以他总是会忘,忘记向南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是江辞的一把枪,然后才是自己的兄弟。

  “你心里别不舒服,”向南看他不出声,安慰道,“老大这些日子为这事操碎了心,我跟着他跑了几次,看这事虽然难办,但不至于找不到两全的法子,更何况原来再苦再难的事咱们都经历过了……”

  “好了,贺主任,不必再送了。”江辞从办公室出来,穿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真丝衬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神色懒洋洋的。

  他后面跟着殷切的年级主任,正弓着腰对他陪笑,一张老脸笑成个含苞待放的菊花,与平日里对待其他学生的态度判若两人。

  向南止住了话头,与向北一起背着手站到了江辞身边。

  大概是身边三个男人的气势和海拔让贺主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没再坚持要送客人下楼,赶在江辞耐心告罄之前闭上了嘴。

  江辞掏了掏耳朵,一边抬腿往楼梯走去,一边跟向北说:“你不是还有事?先回去吧,小南在这儿。”

  “我不着急。”向北说,“我三点之前回堂里就行……”

  他话音刚落,只见江辞突然停下了脚步。

  楼梯间墙壁上一个大大的“2”,江辞猛然瞧见,心念一动,“对了,宴云楼这个时候有课来着吧?在哪间教室?”

  向北的目光微微暗沉下去。

  “投资经济学,在213,”向南脑子好,过目不忘,“走廊头上左边第一间。”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向北一眼。

  都走到这儿了,没有不顺个便的道理,何况他一早上净对着贺主任那张埋汰脸了,现在就想借宴云楼那张漂亮脸蛋净化一下眼睛:“小南跟我去找他一趟,阿北回吧。”

  江辞在教室门口等了十来分钟,下课铃一响,早已饥肠辘辘的学生们鱼贯而出。

  九月开学以来,他堵宴云楼下课这事发生了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几次,所以现在看他班上的学生个个都觉得怪眼熟的。

  江辞的气质看起来不太好惹,后面又总是跟着个保镖一样的年轻男人,所以寻常学生并不敢上前同他搭话。有几个女孩子结伴往外走的时候偷偷瞥他,江辞看到了,冲她们笑了一下,端的是十分的英俊潇洒。

  宴云楼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班上那个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宣传委员正一脸娇羞的站在江辞面前,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低着头咬着樱唇,脸色红的像窗外的枫叶。

  旁边几个为她加油打气的小姐妹手牵着手凑在一起。

  而江辞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目光遥遥落在宴云楼身上,唇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宴少爷提着书包,身姿笔挺的站在教室门口,穿了一件英伦风的卡其色短款风衣,洁白的牛津衬衫,矜贵的漂亮脸蛋上是令人胆寒的平静表情。他与江辞对视,因为个子更高而微微垂下眼睫,蜜糖色的金棕色瞳孔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近乎璀璨的夺目光芒。

  “姜小雅小姐,是吧?”

  姜小雅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男人放大的俊脸,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大跳,“……对,是、是我。”

  江辞右侧的唇角微微牵起,好像被她这幅手忙脚乱的样子逗笑了。他稍稍低头,往她面前凑近了一点,修长手指朝她勾了勾,意思是“附耳过来”。

  姜小雅耳朵尖红的要爆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听江辞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接着,宴云楼看见她浑身悚然一震,表情如遭暴击地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浮起一种失落的震惊,其中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兴奋。

  宴云楼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姜小雅踉踉跄跄的走了,从背影看如同骤然之间经历了巨大的创伤,浑身透露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江辞没看她,笑眯眯地跟宴云楼打招呼:“下课了?这大中午的,老师怎么还拖堂呢?饿了吧?”

  “你跟她说什么了?”宴云楼语气不悦。

  自从两人在生日会上见过面后,江辞对他的兴趣表现的十分明显,被多次拒绝也并不气馁,总三天两头地来学校堵他,乐乐呵呵地说几句话,并意图送他回家/一起吃饭/陪他自习……但这是江辞第一次跟他的同学搭话。

  “想知道啊?”江辞一挑眉,桃花眼里的光有些不怀好意。他往前一凑,右边脸颊上那个圆悠悠的深酒窝就落在了宴云楼眼里,里头好像盛了一罐花蜜,让宴云楼想起小时候外公院子里随风飘过的清甜槐花香气。

  江辞笑嘻嘻的:“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宴云楼扭头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江辞忙上前拦他,“不亲就不亲嘛,干嘛这么小气。”

  “你有事吗?”宴云楼咬着牙,“有事就说,没事别挡道。”

  “有事啊,大事。”江辞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什么事?”宴云楼耐着性子。

  “我想请你吃个饭。”江辞笑道。

  “我中午有约了。”

  “没事,加我一个也行,”江辞也不挑,“你的朋友吗?大家都是年轻人,我这人性格好,也爱交朋友,保准带出去不给你丢面儿……”

  “我约了小钰,”宴云楼打断他的话,“你要去吗?”

  江辞一愣,觉得宴云楼话里似有深意。可是他自认演技修炼的出神入化,从来没在宴云楼跟前露过马脚,所以他应当是不知道自己跟江千钰的塑料兄弟情。

  江辞只想跟宴云楼两个人待着,要是带上江千钰一起,他就得始终端着架子扮演好哥哥,还不能对宴云楼表现的太露骨,又累又没趣。

  “你们吃什么去啊?”江辞问。

  “烤肉。”似乎是嫌弃他话太多,宴云楼英挺的眉头皱起来,语气有点不耐烦。

  江辞有点迟疑,但又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心想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好看,不耐烦也好看,但若是能对他笑一笑,那肯定更好看……

  “哥?”江千钰的声音远远地从楼梯口传过来,“向南哥也在呀?”

  “小少爷。”向南躬身向他问了个好。

  便宜弟弟白衣黑裤,脸颊白净,发型齐整,一看就是学校里最认真上进的那类优秀学生。他快步走过来,表情有些困惑,看了看江辞,又看了看宴云楼,“哥,你怎么在这儿啊?你来找……小楼?”

  “我刚下课,正好碰见宴少爷,”江辞随口胡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他对着对江千钰招了招手,笑道,“你也在这个楼里上课?”

  “我在逸夫楼,”江千钰说,“我跟小楼约了中午去隔壁商场吃烤肉,所以过来找他。”

  话都说到这儿了,江千钰不能表现的不懂事,“哥你中午有事吗?没事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江辞不想放他们两个单独相会,于是不顾宴云楼的美人眼刀,爽快地答应了江千钰的邀请:“行啊,正好你俩上大学之后我还没请你们吃过饭呢,这顿当哥的请,你们随便点。”

  江千钰说了句“谢谢哥”,冲他露出一个特别淳良的笑。

  江千钰跟宴云楼对视一眼:“哥,学校离商场挺近的,不如我们走着过去吧,不要麻烦向南哥去开车了。”

  “行啊,”江辞没看见他俩的小动作,把车钥匙递给向南,“我跟他俩走过去,你把车开到商场停车场去。”

  作者有话说:

  猜猜江辞跟姜小雅说了什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