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第一次被捕, 是在1931年的年底。

  九·一八事变,举国哗然。南京方面寻求国际联盟的支持,关洬与在美国结交的学者通信, 其信函以中英双语分别在两国的报纸上刊发, 对日本强烈谴责,敦促华盛顿方面有所作为。虽无直接作用, 但在学界人心之中影响巨大。然而南京继续“攘外必先安内”,其时社会上骂声一片。关洬得到“内部”的朋友警告,让他万万克制,只能“呼吁”,不可“指责”。关洬听了, 暂收笔头, 然而终究没忍住在课上论政。话一出口,第二日关洬就在学校里被人带走了, 罪名还是非法结社。他这边一被带走, 社会各界立刻加以谴责,连美国那边的学者也致信南京, 要求释放关洬。十二月,南京高层引咎下野,关洬又被放了回来。

  迫于压力, 也是出于对他的保护, 中央大学那边暂停了他的教学工作。关洬却因此被彻底激怒, 主动辞去中央大学的教职, 然后在无数学生和其他教授的请愿、挽留和抗议下, 中央大学将他返聘, 但是不想让他直接给学生上课,关洬则坚持要求给学生上课。两方僵持不下, 最后关洬登报启事,不管有没有考入中央大学,只要愿意,就能来他家里学习哲学,此所谓“有教无类”。一时间关家门庭若市,挤满了来听课的人。当局没有再逮捕关洬,而是守在他家门口抓那些来听课的。但越是这样,学生们越是有逆反心理。眼看又要闹僵,关洬只好出面疏散,不再在家中授课。

  1932年年初,作为对上海商界抵制的回应,日本上海派遣军攻打上海,承倬甫加入呼吁抗日。到二月,锦州、哈尔滨相继失守,东北沦陷。很快,日本人扶立前清废帝溥仪,国际社会显然无心作为,国内也只有民间的抗日情绪高涨,南京方面依然只是嘴上在说,但始终不肯组织兵力全面抗日。关洬心急如焚,文章再次见报,已再难“克制”,质疑政局轮换是否是真心抗日,还是说只是一场政治作秀。

  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让承倬甫胆战心惊的地步。报上开始出现了一种攻击关洬的声音,连承倬甫都辨认不出来到底是哪一方,但用心极其险恶,表面指责关洬与美国学者的通信是“一味坐等国际社会的援助”,真正想说的是有人“推卸责任,误国误民”,借关洬来指桑骂槐。承倬甫在看到报纸的当天就立刻给关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陆归昀,承倬甫再三强调,千万劝住,性命攸关!然而几天之后,他还是在报上看到了关洬的回应。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篇雄文洋洋洒洒,指名道姓,直接走进了对方的圈套。

  承倬甫再找于伯焘,对方避而不见,只给承倬甫留下了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关洬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圈套。他警告了,陆归昀一定也苦劝了,还有那么多朋友、同仁,一定所有的人都劝过他了。承倬甫甚至不用跟他直接说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这就是“总要有人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但是预想之中的逮捕没有立刻发生,如今关洬声望之隆,各界应该都在拉拢他。果然,没过多久,关洬的声明再次见报,澄清自己不属于任何党|派,为了避嫌,甚至第二次辞去中央大学的教职,从此,他“不群党|派,不友亲朋,孤身求死,但求复我中华”,已是摆出了必死的决心。

  连木老板都丢了一句话给承倬甫:“这读书人的骨头,就是比咱们的硬哪。”

  关洬在三月跟承倬甫主动通了一次电话,是他入狱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说话。大概是知道承倬甫亦在上海积极组织抗日,关洬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这也是自当年北京分别以来,两人头一次没有以吵架收场。关洬的意思是,承倬甫应该和于伯焘一样,从此和他绝交。

  “你最近绝交的人也太多了。”承倬甫还有心跟他开玩笑,“我与你明面上并无交集,就不必此时再跳出来划清界限了。还嫌别人骂我承敬棠见风使舵骂得不够吗?”

  然而关洬没笑。

  “六哥。”他难得又这样叫他,“我的声明登报之前,本来还有一份离婚通告书要登报的。”

  承倬甫不说话,等他往下说。

  “但是归昀以死相逼。”关洬字字句句说得艰难,“她这是一时意气……”

  “你就不是一时意气?”

  “我想得很明白。”

  承倬甫咬着牙没说什么,心里已经有火。关洬这话就是明着承认了他的所有猜测——他就是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走进人家的陷阱里去的。

  “既想得明白,又找我做什么?”承倬甫想挂电话,“上一句割袍断义,下一句又托孤妻子?岂有这样的道理?”

  “你不同意割袍,我就只好托孤了。”

  承倬甫让他气出了一声笑:“那你托孤只托尊夫人吗?堂上老母不管了?”

  “我母亲不必我托孤,你不会不管的。”

  “我为什么要管?”承倬甫反问他,“我要尽的孝太多了,北平那位还等着我年年磕头呢,你自己的娘自己孝顺去吧。”

  “六哥。”关洬又叫他一遍,后面的话却不知道能如何说了,多少话在舌尖盘桓,最后吐出来的只有一句极轻的道歉,“对不住。”

  承倬甫不语。

  关洬:“以前你说你身不由己,我总以为我知道。今日才知,要保全家里人何其不易。”

  承倬甫狠狠捏紧话筒,胸口一片麻木的钝痛。他等关洬这句话等了这么多年,可是真的到这一天,他宁可关洬继续不懂下去。

  他冷着声音:“如今世道,自保已是艰难。”

  关洬:“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你把我的本事想得太大了。”

  承倬甫心中有气,气关洬嘴上骂他只知攀附权贵,却把最难的事情丢给他,指望靠承倬甫的明哲保身来护他的家人——可是最气最气,还是他非要去当这个英雄。

  关洬沉默良久,只能再重复一遍:“对不住。”

  承倬甫长长地出一口气:“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

  “暂时吧。”关洬笑笑,“这种事情,都是秋后算账的。我明白。”

  承倬甫咬牙:“真到那一天,我救不了你!”

  “我并不是要你救我。”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广东军奋勇。”关洬最后说,努力使语调听起来有希望,“日军已退回租界,汪院长也通电张少帅南北夹击。抗日有望,我心愿足矣。”

  “张少帅要守热河,”承倬甫几乎是冷酷地回答他,“中原大战宿怨未清,汪院长不肯援军,只想用东北军的命去敷衍民意,他们自己的兵要留着‘剿匪’——张少帅不会上钩的。”

  关洬微怔,半晌,轻声道:“你又要说我是枉费性命了吗?”

  “我没有这么说。”

  关洬问他:“那还能怎么办?”

  他难得对承倬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是阴阳怪气,也不是质问,而是和小时候一样,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指望他的六哥能给他一个答案。承倬甫第一次意识到关洬为何对他如此“苛刻”,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性的仰望。可是六哥只能回答抱佛寺胡同里的问题,抱佛寺胡同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就和当初在苏州,他问承倬甫在位多年到底做过什么一样。承倬甫以为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当关洬这样问他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种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戚。

  还能怎么办?他也在问自己。他们都是两手空空。承倬甫在那一瞬间突然理解了阿玛临终的眼泪,也理解了关敏和为什么会心碎至死。他们都曾经以为靠学识、靠热血、靠手段、靠自己一肩能扛天下,但是最后,时代不由任何人说了算。

  “适南,你我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这是关洬入狱前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世道污浊,自己多保重。”

  他一语成谶。次年三月,热河沦陷,华北门户大开。

  在关洬最后一点自由的日子里,他一直奋力奔走于各个组织和党|派,但始终不肯加入任何一方。他多次撰文,不厌其烦,声明自己只是一个学者,一个中国人,仅此而已。然而就像于伯焘说的那样,这个世道容不下两头都不站的人。敬关洬的人越多,骂他的人就更多。他从“一呼百应”走到“毁誉参半”,只用了一年。到后来,关洬自己也隐隐地预感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风雨来临之前,水边总会有低飞的蜻蜓。只是关洬离水太远,没看到那只小蜻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只小蜻蜓先飞到了承倬甫的眼皮子底下。

  第一次见到“王老板”的那一天,是承倬甫去江浙商会为抗日组织的义演。承倬甫从来不是票友,听得有一搭没一搭,险些快要睡着。台上的花旦水袖都要甩到他脸上,他还是浑然未觉,直到演完了,才由一个浙江商人把“王老板”引荐给他,话挑得明白,想演电影,还是要找承副部长。

  承倬甫这才恍然地“哦”一声,正眼打量了那花旦两眼。

  “王老板?”他试探着,“哪个王老板?”

  “没什么名气,让承先生见笑。”那花旦开口,一把如珠似玉的好嗓子,“小生王元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