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父离开了。
“……对不起。”萧陵看着他爹的背影，很轻的说，“恕孩儿不孝。”
他下床朝着萧父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
午时很快就到了。
萧陵数着时漏，艰难的从床上站起身，忍着腿上的疼痛，走了出去。
门口把守着两个侍卫。
“少将军，您去哪儿？”侍卫问，“要不要我扶您？”
“……不必。”萧陵瘸着一条腿，“我去个茅房。”
他出了自己的房间，却没有往茅房的地方去，反而脚尖轻点，越过了府墙，跳到了地上，而后奔向了刑场。
午时的打钟声像是催命符一般，萧陵腿上剧痛，奔跑间或许是风声太烈，吹出了他眼睛里的泪。
他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滚滚浓烟冲向天际，天边乌云显现，像是要落暴雨。
“……烧死了吗？”
萧陵听见有人问。
“我来迟了吗？”他惊恐万分的想。
他奋力拨开人群，冲向了高台之上，进了大火之中。
——萧陵记得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
说这世间最痛苦的死法莫过于被烈焰焚尽。
可他冲进火中的那一刻，想的不是这么死去会有多痛。
他想的是……
那只小蛇好笨啊，为什么都不知道反抗呢？
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受这种苦吧？
明明是个吃药都嫌苦的孩子。
如今却生生被烈火焚为灰烬。
大雨落了下来，萧陵也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他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只是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鬼魂，又察觉到了自己脖颈上有个发烫的小东西。
后来，他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回到了鬼界。
他帮江宁源重塑了身体，却听到这人问：“王上，裴公子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去历劫了吗？”
萧陵眉头一皱，隐约觉得大脑中有些疼，重复道：“裴公子……那是谁？”
江宁源愣了一下，“啊……王上，您要不先去轮回井取回在人间的记忆，找到裴公子再进行即位仪式？”
他不愧是萧陵的心腹之一，知道他最在意什么。
萧陵皱眉，有些怀疑，但还是去了轮回井。
他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个记忆球，回到了二鬼王殿。
然后，注入了一丝法力。
那一瞬万千记忆回笼。
萧陵一夜未出房门，守在外面的人只能时不时听到他在疯疯癫癫的笑。
次日一早，所有人都看见他拎着一把剑，走了出来。
“……这是？”江宁源凑了上来，却在看到那柄银剑时顿了一顿，“是您的剑么？我……我要不去找两个犯人给您砍一砍，先养养里面的剑灵？”
萧陵满目血丝，神情麻木的摇了摇头，“不。”
他说完，指了指自己心脏处的伤口，道：“已经养过了。”
竟是以他自己的心头血喂出的。
江宁源这才看到剑上已经落了名字。
——朝暮。
“下令大办几天后的酒宴，把能请的人都请来……尤其是九殿下，他必须来。”
萧陵眼神闪了闪。
他知道裴明没有死，妖是不会因为寻常的火被烧死的，只能被烧伤。
而后会缓缓复苏。
可他为什么不来见自己呢？是在怪他吗？
他在赌，赌裴明对他还有一丝情意。
赌他会来酒宴。
而这空白的几天里，他得回到那座城里去查查那一晚，裴明为何会突然发疯。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座城却空了。
密密麻麻的桃树在城中疯长，本应充满烟火气的居所上却铺满了灰尘。
连青石阶上的草都长了好深。
他回到了半塌的将军府，看着那棵被折断的梧桐树，好像还能听到裴明带着睡意的声音，看到梧桐树下的那个少年——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伸着手要抱，依偎在自己怀中，问：“今天又去哪里办事了？带好吃的回来了吗？”
萧陵一时无言，他怔怔的看着这一切。
脸颊上传来了湿意。
他抬手一摸，却是满眼的泪。
“……对不起。”
他闭了闭眼。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所以……你真的会回来看我吗？
我能赌到你来看我吗？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晚宴之时，他看着跟随着沈梁一起进来的、脸上特意施了易容咒法的裴明，心中忍不住苦笑。
既然这么不想见到我，又为什么要来呢？
萧陵往杯中又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
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的往裴明的方向看。
那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行为。
也是这行为让元无饕彻底注意到了那个穿着灰衣的小仆人。
后来他借醉装疯，伙同江宁源，把自己交给了裴明。
那一瞬间裴明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青竹气息传来，萧陵有点想哭，却生生忍住了。
不能哭……会被他嫌弃的。
萧陵想。
我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就哭呢？
可是后来，裴明承认身份的时候，他还是哭了。
只是没有让他看见，只是装作委屈的蹭了蹭裴明。
实际上双眸里已经含满了泪。
毕竟，失而复得，谁能不激动呢？
那一夜他吻着裴明身上的伤疤，朝裴明下了咒，决定从今往后，无论是什么伤都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代替。
那一夜屋外大雨如注，他和裴明在极致的欢愉中抱着彼此，他一遍遍的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无论屋外是怎么样的凄风苦雨，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直到第二天，兴奋过头终于冷静下来的萧陵才有空去思考裴明说过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被下了药，有人在他耳边念着咒，所以他才会发狂。
这让他想起来鬼界秘境中的一种奇花。
桂寒花。
于是他亲自去秘境之中摘了一株，却从守境人口中得知元无饕之前也来了一趟。
时间上还正好和那夜裴明发狂的前后对上了。
萧陵眯起了眼睛。
紫色的花被长剑穿透，擦过元无饕的脸，狠狠钉在了他身后的王座之上。
“大哥，”萧陵自殿外而来，眯着眼看向正在长桌边生吃人肉的元无饕，语气十分危险：“大哥……你最好解释一下，你前些日子为何会去秘境之中？”
彼时元无饕正在慢条斯理的用刀切着桌上那个男仆的肉，闻言挑眉，“哦？我去哪里什么时候还要和你报告了？”
男仆赤裸着躺在长桌之上，血已经流干了，却还能看到他的胸脯之上还在跳动。
那个人是活着的。
萧陵瞬间皱起眉，颇为恶心：“……你为何现在吃起人肉了？”
“因为好吃呀，”元无饕却并没有被质问的不悦，他甚至挑起一片肉，递向了萧陵，“你要不要试试？”
萧陵厌恶的看着他。
“很美味的哦，肉也十分紧实……”元无饕微微一笑，十分可怖。
“……恶心。”萧陵冷淡的道，“你身居高位，却不仁不义，不怕位置坐得不稳吗？”
“有何不稳？”元无饕却反问，“我现在不是在这坐的好好的吗？不过……你要是担心我这个位置不稳，自杀如何？要知道我目前最大的威胁就是你了呀……我的好二弟！”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脚将长桌踢向了萧陵！
萧陵身形一闪，躲开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元无饕眼神瞬间阴暗下来，疯狂道：“你明明应该一起死在那场火里！明明就该被万鬼撕碎吃掉！！！”
“果然是你……”萧陵收回朝暮剑，执在手中，“那云层里的异鬼就是你安排的！”
“是我又如何？！”元无饕骤然落了下来，手中也现出一柄长剑，狠狠砍向了萧陵——
“若不是那神种选了你，你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机会！”
注入法力的长剑将地面生生砍出了一个大沟。
此时此刻已经不是桂寒花的问题了，新仇旧恨齐上心头，萧陵也爆发了，他执起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向了元无饕——
“呵呵，他不选我……难道选你这个生吃人肉、不人不鬼的东西吗？”
他讥讽的看着元无饕。
他的动作太快，元无饕来不及躲避，只能生扛了下来。
“不人不鬼……”元无饕也大笑起来，剑刃间摩擦出了白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萧陵，“那你敢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的父母吗？敢和他说，你对此袖手旁观吗？敢发誓说——你不是为了他的力量而接近他的吗？”
萧陵一顿。
“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他分给我一半，让我尝尝他的味道……而后我们一起成王，如何？”元无饕却又大笑着提出一个变态的想法。
这无异于当着丈夫的面说把你妻子和我共享一下……
萧陵瞬间勃然大怒，血色的双眸中泛着杀意，“你特么给我离他远点！”
他狠狠的一脚踹开了元无饕。
朝暮剑随着主人的情绪变化而渐渐赤红，发出了嗡鸣。
万千剑影落了下来，刺向了元无饕！
谁知元无饕却诡异一笑，从原地消失了。
下一刻整座大殿中突然落下了网链，将那暴怒的二鬼王给困在了其中。
黑色的绳子攀上了萧陵的四肢。
萧陵想挣扎，却发现这玩意怎么样都挣不开。
朝暮剑被迫收了回来，砍向了绳索。
然而那绳索只断裂了一瞬，又自动长好了。
萧陵：“……”
“二弟，你猜我为什么没有除去守境人的记忆？”元无饕的身影出现在了网链之外，带着嘲讽：“就是为了引你前来，困住你呀。”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陵恶狠狠的看着他，“这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
“二弟呀，你太自大了……真的以为你那力量能够胜过我吗？至于这个东西……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是我专门从神界寻来的绳子，用来捆神捆鬼的。”元无饕微微一笑，“所以呀，别挣扎了，你没办法的。”
萧陵恨得咬紧了牙齿。
“我现在就要去会会你那位美人喽……你就在这等着吧。”
他离开了。
“你别碰他！！！”
萧陵怒吼着，彻底乱了心智，挥起剑砍着那些绳索。
却都是无用功。
他一遍遍的试图冲破这个牢笼。
可这东西太强大了，他费尽力气也才在震碎了其中的一个角。
而外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就在这时，倏然间，萧陵却感受到心脏猛的一痛——
毫无来由的，他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而他若再不从中出去——
就来不及了。
他再次发了疯似的砍着绳索。
朝暮剑好似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躁，剑身越来越红，砍出的力度也越来越重。
终于——
链子碎了。
刹那间红光闪过，萧陵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他寻找着自己印在裴明身上的气息，生怕那气息的尽头是一具尸体。
终于，他找到了。
“现在呢？后悔了吗？”
他听到元无饕问。
“……不。”
“就算不入轮回……我也不会让你得到我这份力量……”
不——不行！
不要死！
那一瞬无尽的火光燃了起来，萧陵周身沐浴在红光之中，他颤抖着手，抱起了那遍体鳞伤的人。
“……不……不要死……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泪落在了裴明的脸上，却模糊了他的眼睛。
那大概是裴明第一次看见萧陵哭。
还哭得那么难看。
“……你来了？”裴明闭着那只被元无饕剜掉的眼，“……我想睡觉了……”
他好累……
好痛……
“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萧陵颤着声音，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断掉了，“告诉我——”
“救不了了……碎了……我打不过他……”裴明很轻的说。
“不……不要死……”萧陵哀求着他，“不要死……”
“你亲亲我吧……”裴明却微微昂了头，“亲一下……就不痛了吧？”
萧陵低下头，整个人都颤抖着，他在裴明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像好一点了……”裴明却倏然揽住了他的脖颈，“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我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你……助你成为最强的王，你必须把他杀了，不然这力量就反噬……杀了你……”
那一瞬万千淡青色的光点如星火一般覆上了萧陵的身体，渐渐没入。
萧陵感知到了什么，眼神慌乱至极，抬手要分开裴明的手。
然而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或许是回光返照，他紧紧的桎梏住萧陵，不让他躲。
“我不要——我不要这力量也能杀了他！”萧陵崩溃大吼，“你别给我——裴明！！！”
给了他，那裴明便彻底消失在世间了，连一丝灵魂都找不到。
“嘘……”裴明轻轻的说，“……江宁源……江宁源曾说，没有谁会为了鬼去死……现在有了……现在……有了……”
他的声音从虚弱逐渐到无声。
万千淡绿的光点中好似泛了几分独属于神的金色。
“阿明——！！！！”
身体随着光点消失在了天地间。
萧陵悲痛欲绝，他跪在了地上，指尖陷入了地上的泥里。
可裴明却不会再回来了。
连身体都没有给他留下……
“元无饕——我杀了你——！！！！”
萧陵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倏然拔起朝暮剑，狠狠刺进了元无饕动弹不得的身体中。
然而这人却还在大笑，他看着萧陵越是悲痛，他就越是笑：“哈哈哈哈哈———你在装什么？你已经得到了他的力量？何必呢？”
元无饕的鲜血流了遍地，凄惨无比，他却还是笑，颇为嘲讽的看着萧陵：“这不就是你想得到的吗？你都得到了，还装什么呢？”
萧陵攥紧剑尖，狠狠的一剑扎进了他的口中。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道女声传来。
“……二哥！住手！！！”
——这里强大的法力终于引来了另外的几位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