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听他的话……”鬼王却微微蹙起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江宁源终于觉得不对了，他顿了顿，岔开了话题：“很晚了，王上……您该休息就休息吧。”
萧陵似乎有些烦躁，但也没追究，“知道了……我还有折子没看完，看完了会回去的，你先下去。”
他直接歇在了议事殿。
而第二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江宁源便被下人急匆匆的叫醒了，说是鬼王在发火。
他赶到的时候，地上跪了满地的鬼魂，夜里批的那些折子也七零八落。
“……王上？”江宁源唯唯诺诺的走了过来，看着缩在王座里，头发凌乱、双目赤红的萧陵。
他感到有些不对，因为这一点也不像平常的鬼王。
平日里这个时候，萧陵已经衣衫整齐的去巡视下部了。
听到了他的声音，鬼王蓦然抬手抓住了他的脖颈，他神色极其不好，像是生了病，眼神却很迷茫。
“你昨天……你昨晚说的裴公子……是谁？”他抓着江宁源的手，语气不稳，“那是谁……！”
萧陵眼中尽是迷茫，浑身法力暴动，看上去恐怖至极。
“您……”江宁源没有冒险直接说出裴明的名字，先是问：“您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他血色的双眸中光泽流转，“我该记得什么？”
江宁源眼神恐惧的看着他。
“……我，”萧陵却忽然起了另一个话题，“我昨晚梦到了一个声音……他说他恨我，可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暴动的法力也恢复了原状。
“他是你说的那个裴公子吗？”萧陵问。
江宁源不敢答，只能跪了下来：“王上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我为您把把脉？”
“——江宁源，”萧陵怒声，他毫无预兆的发了火：“我是在问你，裴公子是谁？！”
他指着地上跪着的鬼魂们，“他们都说不知道，那你跟了我这么久，你该知道他是谁吧？”
满殿内无一人敢言。
江宁源深呼吸一口气，提醒道：“王上，回陵明殿看看吧……您的寝殿。”
萧陵眸子一动。
黑雾乍然而起，他的身影已然到了陵明殿。
江宁源紧随其后。
二鬼王的寝殿很大，也很空旷。
“你要让我看什么？”萧陵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然后呢？”
裴明不明白江宁源为什么不说了，“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寝殿里所有关于您的东西，都不见了。”江宁源叹气，“王上觉得我在说谎，罚了我一顿。”
都不见了？裴明一愣，觉得江宁源可能确实在说谎……
这没头没尾的，很难让人不怀疑。
“但我以性命担保，我没有说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江宁源立刻又发誓道。
“不对，那现在这些又是怎么回事？”裴明抬起手，手上的镣铐作响。
这里可是和他还在的那时候一模一样！
甚至被褥花样都没变。
“其实……这是殿下前段时间回来才布置的……差不多就是刚恢复记忆回来的时候，还唤我来问，说他记不清被褥是什么颜色了。”江宁源却给出了如此解释。
裴明无意识的皱起眉来。
“不过……公子，我有一句话想同您说。”他看着裴明，眼神认真：“待会王上要是回来了，您别惹他生气，他有时候像两个人一样。”
这话更是没头没尾了。
“两个人？”裴明满脑袋问号，疑惑仿佛化为实质，刺向了江宁源。
“是的……您可以想想他和您的相处中，是不是有我说的那种倾向。”
……好像还真的有。裴明突然想到了最开始和萧陵遇见的时候。
小鬼魂状与人形魂体时的萧陵，像是两个人一样。
前者形态可爱，语气也很少年，非要比喻的话，更像是前世在人间历劫的萧陵。
后者则更像是身为鬼王形态的萧陵，让他有些看不透。
他的沉默无疑已经验证了江宁源的说法。
于是江宁源又道：“公子，为了您的安全，我直说吧……他失忆以后，脾气变得阴晴不定，该管的不管、作风方面也有些像大鬼王那样无情了——不过他前段时间回来后，这种性格便没了，想来是因为您的缘故。”
“可他……”
裴明本想说昨天他还很正常，却突然想起桥边萧陵法力暴动的样子，顿时说不出口了。
落泪委屈的鬼王和桥边那个法力暴动、一脸杀意的萧陵，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元无饕为什么还活着？”裴明问出了口。
江宁源是自己人，问问应该也无妨吧？
他这样想着，便问出了口。
却没想到江宁源有点茫然，反问道：“大鬼王不是被王上封印在了鬼界秘境吗？为何突然这么问……您是见到他了吗？”
封印？
“他……萧陵封印了元无饕？”裴明有点犹豫：“那为什么有人和我说他一直还活着？”
“封印嘛，死了没完全死……当然就有人说他还活着咯。”江宁源出于对萧陵的盲目崇拜，颇为不在乎的道：“不过，公子您别担心，他出不来的，王上的力量很强。”
裴明苦笑，没告诉他元无饕已经出来了。
如果萧陵是因为杀不死元无饕才转为用封印之法……那也算是达到了他前世的遗愿。
至少灭族之仇没有萧陵的参与，他没和元无饕勾结在一起。
“我早该想到的……”他喃喃道：“活了那么久的鬼王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神种的力量是新生的，而元无饕却不知活了多久、吃了多少人的贪念，仅仅凭那点力量，怎么可能杀得死这鬼王？
想来封印也花了萧陵很大的力气。
可萧陵到底为什么会在十王争战的前一天失去记忆、还失去了地府掌事的位置？
“算了……”裴明感觉有点疲乏，“我累了，你收拾收拾这些东西，出去吧。”
江宁源‘哎’了一声，收好东西退出去了，离开前还不忘重复提醒道：“公子……记得别惹他生气！”
裴明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离开后，裴明忍着浑身的不舒服，又爬上床去研究那锁链。
锁链是嵌在床榻的四个角上的，他本以为锁链的可活动距离只有一点，却没想到走出了两米远都还能再延伸，看上去无穷无尽的样子。
……想的还挺贴心。
裴明嘀咕着，打算翻翻这寝殿里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如果江宁源说的是真的，那……萧陵这个人就还可信。
他的真心和爱意也不会是假的。
陵明殿内空间很大，像一个小型的家，除了那张巨大的床榻和活水浴池外，还有一个房间，裴明打开后发现那是个古色古香的书房。
博古架上摆满了花瓶、木雕、玩物之类的东西，而最里面便是一整个架子的书和竹卷。
书桌上摆了文房四宝，还有一些卷轴。
裴明顿了顿，在想要不要打开卷轴看看。
不过那样好像也算侵犯鬼王个人隐私吧？
可是……
“……谁让他绑我呢，就当补偿我了。”裴明心想，“我随便翻翻而已，又不拿东西，不会被发现的。”
他挣扎了一下，抬手拿起卷轴，缓缓展开了。
令人遗憾的是上面什么也没画。
“……”
那放在这干嘛？裴明无语的把卷轴放了回去，又打开另一个。
这一次卷轴上却不是空荡荡的，而是一片秋意盎然的景象。
画的是漫山遍野的红枫，还有抱着人的少年。
裴明愣了下。
这上面画的竟然是前世他陪着萧陵去人间时初次见面的场景。
他还记得自己的腿受了伤，非让萧陵抱着他回去。
其实伤口没那么严重，但当时他就是很想和萧陵在一起、想依在他怀里。
什么也可以不用管……就这样抱着。
裴明眼神有点迷茫了，惊讶于自己还记得那时候的情绪。
明明都过去了那么久了，却还是刻骨铭心么。
他叹了口气，放下那个卷轴，正打算打开另一个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似乎很急切。
裴明立刻手忙脚乱的把一切恢复了原位，手腕上锁链碰撞的声音和门外的脚步声好像和在了一处——
“你在这里干什么？”
蓦然推开书房的门，萧陵皱着眉，看着裴明，血色的双眸中隐隐有不满的情绪浮现。
“……我，我随便看看。”裴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是擂鼓一样，又急又快。
萧陵缓缓走到他面前，眯起眼：“现在又不疼了？”
裴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过来，上药。”萧陵拉了拉锁链，将他揽入怀中。
他低沉的话音落下，裴明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疼……
“不，不用……”裴明脸上发烫起来，想挣开他的拥抱，脑子里却不受控制的想起昨晚的场景。
萧陵怎么可能会让他挣开怀抱，反而拥得更紧了，眉头一挑：“你确定？”
“……我确定，”挣脱不开怀抱的裴明无奈了，只能认命，他抬起一只手：“与其说上药……你不如先把这铐子给我解开。”
“不可能。”萧陵直接拒绝了，“还是抹点药吧，我看昨天……”
裴明抬手捂住他的嘴，耳朵异常的红了起来：“你别什么都说啊！”
萧陵却舔了舔他的手心。
温软的舌头舔在敏感的掌心，裴明下意识的收回了手，手腕上的铐子发出叮当的声音，脸上的烫意好像弥漫到了全身。
察觉到他的变化，萧陵眯起眼，身形一闪，两人又到了榻上。
裴明一愣，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下意识的挣开萧陵，往床榻内里退了退，讪笑：“不能来了，我不行……”
然而那脚腕上的锁链在此等场景下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随着他的后退而发出响声。
暖白色的肌肤和深色的床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陵眼神一暗，扯着那血色的锁链把他拉了回来。
“我又不是禽兽，我当然知道不能来了……你在想些什么？”鬼王无奈的抱住他。
柔软的床铺上被拉过去的感觉并不痛，但有一股莫名的羞耻。
“不……不是，这个要怪你刚才的眼神。”裴明磕磕绊绊的道。
“上点药才好得快。”萧陵哄他，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温柔的给他按着腰，完全没有昨日桥边那暴虐的样子。
“……我等会自己来。”裴明红着耳朵说。
萧陵眯起眼，点点头，突然问：“你恨我吗？”
裴明垂下眼。
他是个很能忍的人，很多事情没有触及底线前不会生气。
比如灭族之仇或者杀父杀母，又或者叛敌卖国……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
可萧陵不是。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他并未参与那场灭族，而且也听了他的话，为他报仇，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他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是一直都在护着他。
那他有什么理由……去对萧陵冷脸、质疑、或者主动伤害他呢？
恨更是谈不上。
冷静下来的裴明很理智，他摇了摇头。
“不怪我拿这链子绑着你？”萧陵低头在他耳边问。
“……这不算吧？还能延伸呢。”裴明眨眨眼：“况且，你不是怕我有危险再遇见元无饕吗？”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懂事，萧陵看了他一眼。
该说不愧是他选的人吗？
殊不知裴明如今对他的态度有小部分都来源于江宁源对他说的话。
还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因为他对萧陵有一点愧疚。
没错——就是愧疚。
前世的他只顾着报仇，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在乎鬼王的感受。
无论是生前对他的引诱，还是死时那决绝的姿态……以及那个魂魄皆碎、同归于尽的咒语。
他从来没有去考虑过自己死后萧陵会怎么样、会如何伤心。
想到此处，裴明心中涌起一阵悲伤，鼻子一酸，眼眶微微红了，墨色双眸迅速聚起泪来。
如果不是他的话，萧陵也不会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