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蛇的自愈能力十分惊人。
裴明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鼻翼间萦绕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浑身都被铁链锁住了,脖间有什么冰冷的器物束缚着。
昏迷前那零零碎碎的记忆再次在脑中浮现。
化为废墟的半个将军府、倒下的梧桐树、无数人的谩骂……还有那贯彻颈间的七寸之痛。
寻常蛇类打七寸会死,鸣蛇却不会,但那地方打上去还是会很痛。
且还是萧陵亲手贯穿的。
想起这个,裴明只觉得心口好像破了个洞在嗖嗖漏风,疼得呼吸不上来。
可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发狂?
萧陵怎么样了?他以凡人之身对抗鸣蛇妖体,伤得严重吗?还有这是哪儿……?
动了动被束缚住的身体,裴明艰难的张开口:“有人吗?”
不知多久未进水米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而难听。
这地方不知是何处,又黑又暗,他喊了半天都没人应,身上的锁链还挣不掉,想化为蛇形也不行。
这是哪里找来的奇怪绳子?
裴明皱起眉头,不得已换了个方法。只见他青绿色的眼眸微微一动,变成蛇类般的竖瞳,一缕极小的魂魄从头顶幻出,飞出了那具躯壳。
鸣蛇乃上古异兽,族中禁咒无数,他自小虽然贪玩,但碍于父亲的身份和哥哥的鞭策,还是学会了不少东西的。
也算是族中天才。
“呼,”裴明的小魂魄飘在空中,看着自己那具躯壳,叹气:“可算是出来了。”
然而此时死寂的地方中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裴明一惊,又钻了回去。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没有人吗?
黝黑的通道中现出了一点烛光,渐渐的、那光越来越亮,映出一个瘦小的人影,他拿着忽闪忽闪的烛灯,攀在了门上。
裴明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座地牢。
“……你醒着吗?”这人问。
不知他的目的究竟为何,裴明没有回答。
“是死了吗……”这人疑惑的嘀咕,“也是,那么重的伤……”
裴明正纠结自己要不要出声的时候,只听这人又说:“不管你听不听得到,我、我只是来替二公子传话的。”
看样子萧陵没事?!
裴明一喜,动了动,身上的锁链随之发出微弱的挣动声。
“明日就是除蛇大会,二公子说,让你不要反抗。”
宛若一桶凉水从头上泼了下来,裴明呼吸一窒,心脏传来一阵闷痛。
“若是反抗,他会来亲手了断你。”那人又说。
怎么可能?
萧陵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反应过来了的裴明皱起眉,神经警惕起来,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挑拨他和萧陵的关系吗?
那人却好像真的只是传话,他说完便又靠着墙走了,那盏微弱的烛光也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一切又归为了一片黑暗。
满目的黑暗让他分不清外面的时辰,还有些窒息般的烦闷。
或许是因为那人的话,又或许是他本来便不坚定。
裴明再次幻出魂魄,离开了躯壳,黝黑的地牢中绿色的光芒一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已经到了平日里休息的寝屋。
这里有他大量的妖力,可作为魂魄传送媒介。
屋外黑阴阴的,安静无比,显然是深夜。
既是夜里,那萧陵为何不在房内?这不是他的房间吗?
裴明不解的拖着小魂魄的身体在屋内游了游,又跑去了别的院子找了找,却都没看见萧陵的身影。
这是跑到哪儿去了?
裴明犹豫了一下,闭上眼,又轻轻念了个术法——
那一瞬这座院子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活了过来,冥冥中一道红线显了出来,指向了未知的远方。
他顺着红线找去,发现那是萧父的书房。
深夜里,书房里竟是灯火通明。
裴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却没想出来哪里不对。
“……让你传的话传到了吗?”一道男声突然响起,这声音熟悉无比,正是曾经在他耳畔呢喃过无数情话的萧陵。
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答案,裴明逃避似的想离开这里,可魂魄却像是在这里扎根了。
——萧陵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
“到了,但是那个妖怪……他、他好像死了。”
倏然间屋内翻了什么东西,似乎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便是那小仆慌忙的声音:“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裴明心间一紧,正想进屋时,却听萧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声音很轻,可惜妖怪耳力惊人,还是听到了。
“死了?”恍若不可置信的语气,“妖怪怎么会死?他死了明日的除蛇大会怎么办?要萧家怎么办?”
随后传来的声音都模糊了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裴明不知不觉的竟又奔回了自己住的那个地方。
月光倾泻落地,院中挺立的梧桐仿佛站立着在嘲笑他。
恍惚间,那树好像在说:“他爱他的家,爱他的子民,萧府的名誉比你重要,你算什么呢?不过是他随手捡回来的妖怪而已,除了能发泄欲望以外毫无用武之地……你不该和他走到这一步,不该捏碎那枚墨珠。”
却不知是树在说,还是什么人在说。
不,不对……萧陵不是这样的人。
那诱导般的声音和清醒的意识在互相挣扎。
月光撕扯着树影,将那影子扯得如同鬼一样张牙舞爪。
“你觉得他爱你吗?”鬼影在问,“你死皮赖脸非要跟下来的结果是什么呢?”
不……不要说了,都给我闭嘴……
闭嘴!!!
青绿色的眼眸中爆发出一阵赤红的光芒,刹那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黑暗无比。
就好像他已经瞎了。
裴明喉间喷出一口污黑的血,魂魄归回了身体,他双目无神的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连那窒息的铁链都无暇再顾了。
他只想早点回到鬼界。
回到哥哥的身边。
除蛇……除妖……
黑暗中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他浑身痉挛着,颤抖着,喉间吐出无情的字眼。
“除蛇……哈……除吧……来……”
雨最后还是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般的白,竟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城中有一广场,也是刑场。
昨夜的雨很大,因此地面都还是湿润的,裴明一身血衣,满身都是锁链,被人拖行到了广场上。
那里早就准备好了火堆。
这些曾经送走乞丐疫民的火堆,如今也要将他送走。
人们第一次见到青绿色的眼睛,有人惊叹,有人恐惧。
“原来妖怪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妖啊?眼睛怎么这样难看?”
“听说是蛇呢,那夜发狂吃了不少人,还是萧二将它制服的。”
“萧二?谁和你说是萧二?要不是那王八犊子私藏妖物,我们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吃人?”未曾见到那夜景象的人十分奇怪,“萧府不是说没有人死么?”
“你个臭娘们是不是没脑子?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夜拿着农具的青年今日也在此处,他瞪着一名女子:“那么大的妖,怎么可能没死人?”
那女子莫名被骂一顿也来了火气:“官府说的没死人就是没死人,我不信官府难道信你吗?那单子都列得明明白白呢!萧家还给那夜受伤的人都发了银子,免了药费!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难道能作假么?!”
青年一噎,“你懂什么?那都是假的!再说了他就是现在没吃人,以后都会吃的!你在这为妖怪辩驳什么!”
“你别颠倒是非!老娘我什么时候为妖怪辩驳了?!我只是说那夜萧家没死人而已!”
……
有人争吵,有人畏惧,也有人沉默。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认为异类就是怪物,都是要害人的。
人,多么至高无上又自负自傲的生物,他们认为所有的异类都是要戕害自己的。
就算现在没害,也终有一日会害。
裴明双眸无神的被绑上了高高的木桩,刺鼻的油味洒在半干的树枝上,激得他咳了咳,满脸都泛着不正常的白。
他俯眼看了看人群,却没找到想要的那个人。
“诸位看清楚了吗——!”守城的士兵挥舞着火把大喊,“绑在这上面的,就是这段时间里传扬疫病的妖怪!”
高台之上,青绿色眼眸的怪物看着下面一呼百应的人们,心中升起一股可悲,却又想笑。
他最终大笑起来。
“这妖怪居然还敢笑?!”
“它疯了吗!”
“我就说吧,妖怪终究是妖怪,没有人性的东西!这样了都能笑出来!”
“它在笑什么?”
“管它呢!为什么要在意妖怪的想法!”
“烧死它!烧死它!”
……
“笑什么……”裴明喃喃自语,“是啊,我在笑什么?”
在笑自己愚蠢,还是笑他们愚蠢?
他也不知道了。
滚滚浓烟乍然升起,人群欢呼的声音刺耳无比。
没有人越过万千人群而来,没有人相信他。
天际的白云如绸缎般飘过,青绿色的双眸轻轻合上了。
与此同时的,鬼界。
一道赤红的光芒如同流星般在天空中划向大殿。
大殿中四人盘着腿对立而坐,浑身沐浴在黑雾的阵法中,手中源源不断的冒出法力守护着正中间的两枚玉牌,其中一枚玉牌已经失去了光芒,而另一枚却还在冒着不详的红光,上面隐约现出一个陵字。
沈纵情皱眉:“二哥怎么还没回来?”
额头沁下汗水,一袭天蓝长裙的兰青黛也十分奇怪,她柳眉微蹙,“不仅没回来,你看这玉牌还好像……有点坏了?”
“……不是坏了。”一个身形单薄,身着绛紫长裙的女子叹了一口气,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平白透着股悲哀的气息,让人看了就不高兴。
六殿厌苒曦,掌管厌恨。
兰青黛白了她一眼,“那你说是怎么了?”
厌苒曦沉默半晌,开口便是一股丧气,道:“他要被雷劈死了。”
话很可怖,她的声音却很平静。
……
人间刑场,滚滚浓烟直升云间。
“那妖怪烧死没啊?”
“谁挤我啊?!”
“啊——好像有人冲进去了!”
“是不是要下雨了?!”
“这雨真是说来就来哩!”
“快!快回家躲雨了!”
方才万里飘云的蓝天已然变得阴暗下来,天际惊人的雷声轰鸣着,乌云中藏了无数蠢蠢欲动的鬼魂,它们张牙舞爪着,迫不及待的要分食那即将渡劫的鬼王。
倏然间一道水桶粗的闪电落下狠狠的劈进了火堆。
被烈焰灼烧的黑色人影已然昏迷过去,却还死死的抱着一具焦炭。
宛若那夜千夫所指时的坚定选择。
冥冥之中一道钟声响起,天际狂风大作,乌云层层涌动。
“天恩浩荡,众生皆度——”
“幽冥地府,鬼殿受劫——”
一道无形的力量托起萧陵的身体,那具焦炭从他怀中落下化为齑粉。
雷声劈进了他的身体,天边的鬼魂们抢食一般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想吃掉这最强异鬼的力量,然而正当它们要触碰到那黑色身影时,却被一股青色的光芒弹开了。
那青色的光如万物复苏时生生不息的力量一般,护住了鬼王的身体,令这些鬼魂不敢再近分毫。
源源不断的雷声落下,暴雨逐渐歇了,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十分敬服的声音——
“恭迎,二鬼王。”
黑色的身影冒出一阵红光,血色的双眸缓缓睁开了来,那一瞬万千鬼雾萦绕加身,阴森可怖的气压让在先前所有企图分食他的魂魄都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
这是源于天生异鬼的绝对压制。
七情劫毕,鬼殿归位。
“不必多礼,”那血色双眸的人微微一挑眉,语气漫不经心,却又带着股压制的气息,“平身吧。”
他一袭黑袍,眼眸血红,指尖上却绕了一根奇怪的红线。
脖间似乎是多了什么东西,萧陵抬指摸了摸锁骨上面那道明显的疤痕,疤痕摸起来像是某种小条形的纹身。
“本王的脖子上有什么东西?”他问还跪在地上的无形鬼魂。
被问到的鬼魂抖了抖,大着胆子望了一眼,只见这鬼王冷白的脖颈间有一道栩栩如生的蛇形青色痕迹,那条小蛇像是宣扬主权似的昂着头。
——看什么看,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