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雾气缭绕,身上披了一层霜露,发梢让雾气浸湿,顾时尘一个人背着包走在山径上,抬头看着还在高处不可及的云华派山门,轻叹一声。
从祁南山离开师门,本以为已经很高了,现在才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峰插入云,云华山怕是已经离着天上不远了,像伸手就能碰着云端。
不过他走了一路,怎么一只妖怪都没遇上。
难不成真是陆琮说得那样,和他们待在一起久了,身上沾染他们的气味,所以普通妖怪不敢近身。
那他上山来历练什么,妖怪闻着气味就跑了,都不需要他打。
找了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从包里拿了一个饼,刚咬了一口,一股剑气逼近,顾时尘手忙脚乱躲开。
“兄台,且慢!”
“谁和你是兄台,你这个妖怪!别随便称兄道弟!”一身白蓝色长衫的少年,背上背着剑匣,“刚才让你躲开了,下一剑就要了你的命!”
“可我真不是妖,你若误伤了凡人,云华派声誉会因此受损,三思,三思啊!”顾时尘摆手,从怀里拿出自己在师门里的铭牌,“你看这个,我不会骗人,我师父便是玉清。”
“谁知道你说真的假的!”
顾时尘头疼,他怎么下山净是遇上这种不讲理的人,摆摊算卦被刘老三砸摊子,上山历练被人误认为是妖怪。
云华派人才辈出,最低阶的弟子也能降服妖怪,对付顾时尘这样被称作‘天资平平’的人更是易如反掌。
眼看着几道从天而降的剑笔直落下来,顾时尘狼狈躲开,有些恼了。
欺人太甚,真以为他没有还手之力吗?
“欺人太甚,好言解释你反倒出手伤人,想不到云华派竟然是这种是非不分的去处!枉称名门!”顾时尘发丝散落几缕,眼神冷然。
“你——!”
“师弟,住手!休要胡闹。”
顾时尘停手,看向御剑而来的青年,楞了一下。这人也是云华派的弟子?看着倒是比面前少年顺眼许多。
“师兄,他一身妖气,还狡辩!说什么事玉清道长的徒弟,我看连铭牌也是假的!”
“长珩,你太胡闹,如果误伤同类,你想被关在冰崖下反省吗?”
青年收剑归匣,见少年还欲争辩,眉头皱起,一脸威严斥道:“还想争辩!此事若让掌门知道,你可知道你的下场?”
闻言少年悻悻然收回剑阵,哼了一声转过身不再说话。
“小兄弟,长珩无知,还望见谅。”青年走到顾时尘身边伸手想要扶起顾时尘却被顾时尘挥手打开。
顾时尘兀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摇摇头,“不碍事,不过贵派对于弟子的管教可真不敢苟同。”
青年一怔,没想到顾时尘会说出这种话,但自知理亏,“在下景怀,云华派弟子,那是我师弟长珩,入门两年尚不懂事,不过刚才听他提到,小兄弟是玉清师叔祖的弟子,可否借铭牌与我一看?”
师叔祖?顾时尘愣了下,皱起眉。
原来师父和云华派有……渊源,但师叔祖,这样算下来,他岂不是景怀和长珩的师叔了?
“恩,不过师父没有提过云华派,应该早年离开就不曾回来了。”
接过铭牌,景怀看着上面熟悉的纹样,便知道顾时尘说的不假,他的确是玉清门下弟子,可怎么会一身妖气,连长珩都误以为是妖。
将铭牌递还给顾时尘,景怀回头看了一眼长珩,“还不过来见过小师叔!险些让你酿成大祸,同门相残。”
“一身妖气,说不定已经叛出师门和妖怪狼狈为奸,什么小师叔,连我都打不过。”长珩一脸不情愿上前,看着景怀,“师兄,他一身妖气,怎么可能是正道中人,说不定他被师叔祖逐出师门,已经沦落,和妖怪为伍。”
“不可胡言!”景怀斥道:“看来今日带你下山真是错了,往后你莫要再央着我带你下山。”
与妖怪为伍?逐出师门?
顾时尘浑身一震,盯着景怀,“……许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山中收妖历练,才会导致身上妖气浓重,不过既然你已经明白我并非妖怪,还我清白,我该下山去了。”
陆琮是妖,离渊是妖,他的确是和妖怪为伍。
真让长珩说中了。
景怀诧异看着顾时尘,那位师叔祖他不过是听师父提起过,但也只是只言片语,对于当年为何下山不再云华派的事,一概不知。
他想其中肯定有隐情,否则怎么会离开云华派多年不回来,独居在祁南山。
“小师叔住在山下的云华镇吗?”
“暂时在那里落脚,你……不用这么叫我,我叫顾时尘。”
“小师叔既是师叔祖的弟子,依着辈分这么称呼并无不合理的,只是,这几日山上有异动,我和师弟才奉师命下山前来查探,不曾想遇上小师叔,小师叔可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顾时尘脑子里一片混沌,全都是刚才景怀说的话。
他身为修道之人却和陆琮、离渊等人打交道还沉浸其中,枉费师父一番教导和多年养育。
要不是玉清当年救了他一命,把他带回祁南山上抚养照顾,恐怕他活不到今天。
“小师叔?”
“山上的妖兽异常暴躁,像是受了什么影响,寻常时候他们多隐于深处,除了觅食和被山上求道的人打扰是不会主动攻击凡人。”顾时尘摇了摇头,“我先下山了,这里的异动有云华派查探,应是不会祸及镇上百姓。”
景怀点点头,“小师叔一路小心,若是见着师叔祖,替景怀问好。”
身上的妖气不像是来自山上的妖兽,景怀是同辈弟子中的翘楚,修行比别人快些,已经能辨认妖气来源。
顾时尘在说谎,他不仅是除妖时沾染上了妖气,反倒是像是和妖怪接触时日长了才沾染的。
但为什么要说谎?
“师兄,他一定有问题,虽然他说的没错,但……”
“今日之事不可和旁人提起。”
“师兄你怎么了?难道你要袒护他?说不定跟着他就能知道这次异动的原因了,你瞧那妖气,都快掩盖身上原本的气息了。”长珩愤愤道:“我们要不悄悄跟上去?他不是住在云华镇吗?”
景怀转头盯着长珩,“你要去,那你一个人去好了。”
说完扔下长珩,一个人朝另外一条山径走去。长珩这个性子,迟早要出事,倒不如让他出一回事,反倒是能长长记性。
原来他也算是半个云华派的弟子,那师父为什么要从云华派离开一个人独居在祁南山上?他和师兄们加起来也不过五个人,算上师父,也才六个人。
走到山下,看着不远处的云华镇,顾时尘坐在镇外一块石头上,思考为什么陆琮找上的人是他。
“……怎么不回去?”
“我在山上遇见了云华派的弟子,他们把我当成了妖,差一点就死在剑阵里,不过还好我机灵,躲过了。”
陆琮瞳孔□□,上下打量顾时尘,没发现伤痕才放下心,露出以往从容的笑,“云华派若是伤了凡人,一旦传出去,云华派声誉受损,不是小事。”
顾时尘点点头,抬头看着陆琮,被刺眼的光照得不得不眯着眼。
“不过,他们似乎认识我师父。”
“你师父是云华派的人?”
有些意外顾时尘居然和云华派扯上了关系,不过,看顾时尘的样子,应该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是说了什么话吗?
“被误认为是妖怪,还是同道中人,这种滋味,不好受。”陆琮在顾时尘旁边坐下,“就像是你明明是好人,却被别人冤枉你和坏人是一伙的,你还解释不清。”
被误会的滋味不好受?陆琮也被误会过?顾时尘偏过头看着陆琮,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想起苏叶。
猛地站起来往镇上走,“山上妖怪异动,说不定是因为墨朝带着狼族导致的,离渊回来了吗?”
“还——”陆琮瞳孔骤然放大,一把扯过顾时尘。
苏叶不能被墨朝带走,要是被墨朝带走了,他怎么和离渊交代,临走时,可是把苏叶交给他照顾的。
顾时尘看着陆琮,“小叶子不会有事吧?”
“我出门时没感觉到,而且设了结界,不过如果墨朝的话,怕是结界没也没什么用。”
话音刚落就见一团黑雾从云华镇飞出,紧跟着的身影不是离渊是谁。看来,苏叶已经落入墨朝手里。
带着顾时尘往那边赶去,陆琮眼皮跳了下,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离渊飞身追上墨朝,刚想出手就见苏叶被推出来挡着,只好收手,“墨朝,你们狼族行事这么卑鄙,难道不怕妖界耻笑?”
“我是妖?讲什么公平道义,看来我怀里这个小姑娘对你很重要,你不妨拿点东西来换,有诚意的谈谈。”
“要什么?妖王的位置?”
“妖王的位置算什么,你知道我要什么。”
顾时尘和陆琮在远处停下,陆琮看了一眼顾时尘,“在这里等着,不要露面,这个时候肯定惊动了云华派的人,你要是不想被当成我们的同类,你就老实待着,我去帮离渊。”
闻言顾时尘愣住,头一回看到陆琮这么严肃的样子。
抬头看向那边被墨朝劫持的苏叶,点点头,“你和离渊小心,我会见机行事,不用担心我。”
见机行事?怕的就是你见机行事。
不过想要顾时尘不动待在这里也不可能,只能这样了。
嗅到陆琮的气息,墨朝刚想要躲开,就被陆琮从身后偷袭,趁他不备把苏叶抢了过来,落在离渊身边看着他。
“你能趁人之危,也不怪我来这一手。”
“啧,你们俩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不过,那小道士呢?识破你们的真面目走了?妖就妖,妄图和人类做朋友,可笑至极,他们恨不得我们从六界消失你们却在护着他。”
“多管闲事。”
“恼羞成怒?”
陆琮往顾时尘那边瞟了一眼,担心墨朝说了不该说的话,“照顾好小叶子,我和他可是有新仇旧恨,加起来怎么也轮不到你动手。”
这、这是——!
扑在离渊怀里的苏叶一脸震惊看着陆琮飞起来,揪住离渊衣服,“你、你们不是坏人对不对?不会伤害大家的是不是?”
离渊懊恼,耐心安抚,“不会。”
“……我相信你们,就算你们不是人,但人里也有坏人,所以——”苏叶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尤其是见到墨渊现出原形时,脚下发软。
一头比她还高出许多的狼,遍体发黑,一身黑色的狼毛在阳光下似乎发着异常的光。
顾时尘躲在石头后,看着墨朝现出原形,微微张大嘴——原来墨朝的原形是这样。
不由走神,想知道陆琮原形是什么样。
“我就说!他和妖怪是一伙的!”
又来了,真是难缠的家伙。顾时尘回头,看着眼前的几人,景怀并不在里面,只有长珩带着几个和他一样打扮的弟子。
神色镇定看向长珩,脸上不见半点狼狈。
“师兄,我们要不要走,我看……那妖怪我们对付不了,还是让大师兄过来吧!”
“胆小鬼!”
“可真的会要命的,你看!”
顾时尘皱眉看着那边一团黑色的旋风,已经看不到陆琮的身影——难道陆琮出事了?不会的,陆琮那么厉害。
刚想上前却见天色骤变,下起了蓝色的火雨。
是、陆琮!
“师兄我们快回去吧,不行也要灵鸽传信让大师兄过来,否则我们真的会被这些妖怪吃了!”
“怕什么,有这他在,他和妖怪是一伙的,我们——”长珩伸手一把抓住顾时尘,两指掐住他脖子,“别动,等我利用你引那几只妖怪上钩我就放了你。”
闻言顾时尘眉头又深了几分,只觉长珩比他还笨。
妖怪会受人要挟吗?只需要略施小法就能让他们全都去见阎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要是不想死,就松手。”
“你——!”
“我好心相告,怕你一会儿会后悔。”顾时尘在刚才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原来,这段时间来的恍惚和不安来自陆琮和他之间的关系。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顾时尘想,一定是陆琮对他太好的缘故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长珩愣住,还不等他反应,手上如同被火烧一样,被迫松开钳制顾时尘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警惕看着顾时尘。
“你真是妖怪!”
“我说了不是,只是……”看向走来的苏叶和离渊,顾时尘朝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只是无心,教训一下就好。”
离渊嗤笑一声,讥讽地看着长珩。
乳臭未干的小子,是非不分又斤斤计较,真不知道云华派那些老东西是怎么教出来的这些蠢货。
不过,云华派本来就是一群蠢货。
“他、他真是妖!妖怪!”
“布阵,别慌!”
“什、什么!我、我的咒术不管用了!”
长珩闻言一惊,刚施展剑阵,就见离渊步步靠近,那些剑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完了!
“小师叔,师弟胡闹,我自会带回师门教训,还请小师叔网开一面,今日之事,我定让他们守口如瓶,绝不会传出去!”
景怀?顾时尘看向御剑而来的景怀,朝苏叶使了个眼色,见苏叶拉住离渊,稍稍松了口气。
“大师兄!”
“等回山上,再作处置。”
景怀挡在几人前面,看着离渊时心中大骇,不由庆幸顾时尘还愿意卖他一个人情,否则,别说长珩他们,连他也难逃一死。
眼前这妖怪,绝非寻常妖怪,身上妖力……已有上千年。
“真无趣,不过云华派那些老东西越来越糊涂,竟然连这种人也收为弟子,云华派几百年的名声怕是不保了。”离渊搂着苏叶,“走,过去看看陆琮把狼毛拔下来没,拔下来了我给你做支狼毫,再给你爹做一支做聘礼你看如何?”
“谁说要嫁给你了!”苏叶红着脸,担心的看了一眼顾时尘,“顾哥哥是不是……很难受?”
离渊一怔,点了点苏叶鼻子,“难受是一定的,但总要有选择,他不可能想着要做名门弟子又想要和我们这些妖怪在一起。”
顾时尘听到离渊这句话,嘴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离渊说得一点不错,他是该有个选择,而且他已经做出选择了。
“小师叔,长珩得罪之处,景怀代他赔罪。”
“不碍事,他说的不假,我的确和陆琮离渊认识,他们是妖,但不曾祸害人间,同他们相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相比之下,某些同类倒是处处为难,言语难听。”顾时尘见景怀脸上闪过的尴尬,不想他为难,毕竟,景怀没有恶意。
景怀看着顾时尘要走,看了一眼长珩,“你们先回去,我同小师叔有话要说,记住,今日之事泄露半句,我定不饶他。”
“是!”
追上顾时尘,景怀忍不住喊道:“小师叔,你这样做,不怕日后师叔祖怪罪吗?云华派门规——”
顾时尘停下步子回身看着景怀。
凡我门弟子,同妖界势不两立,若有违背,逐出师门,视为妖类,见之,杀。
摇摇头,“我下山已有半年,一路走来,也许冥冥中上天指引我到了云华山,认识他们,知道了师父的来历,也明白了妖并非皆要诛杀,人心有时比妖邪还要可怕,一路上,尝尽了人间苦楚,也受过冷眼相待,有好人有坏人,你说,我同他做朋友,我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景怀错愕,他初见顾时尘,总觉得面前看着年纪尚小的人,修行尚浅才会被妖邪所骗,现在看来,是他见识短浅。
“小师叔所言极是,景怀受教。”
“啊?”
“世间善恶,的确不该以族类划分。”景怀说完,冲着顾时尘笑了笑,“小师叔保重,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闻言顾时尘点头,眼中迷茫褪去,头脑清醒。
不过,景怀能保守秘密,长珩那几个人可就不一定了。
罢了罢了,反正偷得一日清闲也是清净,等传到师父耳中的时候,都是好几个月后的事。
说不定那时候他已经想出了应付师父的办法。
“顾哥哥,我们可以做狼毫了,你看!”
听到苏叶的声音,顾时尘回头,见苏叶手里一撮发着金光的毛,笑道:“我走了,你也保重。”
景怀点头,看着顾时尘朝那边三人走去。
视线落在方才结束打斗的陆琮身上——这人,才是小师叔留下来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