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接连吐出三句话，虽然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却让闻卿三人的神情愈发凝重。
青摇之巅一时陷入沉寂，徒有山风呼啸而过，仿佛恶鬼哭嚎。
半晌，孟极最先耐不住，轻咳一声问道：“你说你是来……”
“……解决我们。”闻卿与他异口同声道。
两人话音方落，少年尚未回答，便听风皇一声轻笑：“解决。如何解决？”
似乎听到了关键之处，少年死寂的目光终于有所变化，自闻卿、孟极身上缓缓划过，最终落在风皇身上。
“你的推断不错。正如这三界生灵，归墟也在不断演化。”少年道，“但与三界生灵不同，归墟的演化建立在旧者的消亡之上。”
孟极尚未来得及反应，闻卿瞳孔皱缩，正巧与风皇视线相撞，却是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刹那惊恐。
“你想我们死。”风皇一字一顿道。
少年点头，又缓缓摇头：“并非‘我想’，这是归墟演化的必然规律。只有如此，我才能获得彻底的新生。”
风皇仿佛听到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依你之言，你不过是尚未进化完全的归墟，你以为以你只能，竟能杀我？”
话音方落，风皇一口黑血喷出，在少年怔愣刹那，右掌狠拍胸口，一声略显沙哑的凤凰鸣啸随即响起，层叠的飞鸟震翅声再次传来，不过眨眼，鸟影竟已遮天蔽日！
“百鸟朝凤。”闻卿咬牙喃喃。
只有继承了凤族真血的火凤才能召唤百鸟相帮。而先前风皇与火凤一战，明明可以数招之内将火凤击杀，却偏要百般讥讽折磨，原来是为了吸收火凤体内的凤族真血……
数丈之外，被风皇唤来的鸟雀自发围成一道盾牌，挡在少年与风皇之间。肉体凡胎组成的结界，脆弱得只需一挥手便能轻而易举突破，然而面对火凤消失都不曾动容的少年，此刻却不肯再进半步。
鸟雀屏障之后，风皇抹去唇边血迹，
得胜般扬唇笑起：“我所料不差，你不能对三界生灵出手。”
“我的确不能杀三界万物。”
少年面色不变，伸出左掌，手腕轻轻一翻，将手背向上，五指看似随意弹开，风皇的笑声立刻憋在了喉咙中。
“但我想杀你，比这个还要简单。”少年道。
风皇面色骤变，嘴唇翕动，似乎在念诵着咒语，那挡在他身周的飞鸟同时顿住，继而发疯班同时扑向少年。少年的身体被尖锐鸟喙啄地鲜血淋漓，然而眨眼间又恢复如初。
“放了我。”闻卿忽道。
少年转头看向闻卿。被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看着，闻卿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然而少年却似毫无感觉，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若果真想要杀我们，为何现在不动手？”闻卿问道。
“我不能逼你。”安静片刻，少年认真回答，“每一阶段的演化都必须出自本心。”
“我与阿极若死，风皇亦会死的说法，是否为真？”闻卿问道。
“真。”
闻卿脸上挂起淡淡笑容：“我与阿极有连心契，我若死，则阿极必死。”
少年的头向侧微微一歪，忽地似有所感般看了看自己胸前牵出的连心线。
“也就是说，只要我死，你便能获得新生。”闻卿又道。
少年思忖片刻后点头：“不错。你是关键。”
闻卿满意笑道：“若我同意自戕，你能否放了我，让我与阿极独处少许？”
“阿卿？！”孟极原本全神贯注听着，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般大喊出声，“说什么傻话？天龙不是说了，只需要把风皇带到归墟之……”
闻卿笑着摇头，将孟极未说出的话堵了回去。
“善。”少年沉默片刻，抬头定定回答，随即右手食指一抬，将闻卿牵到天龙龙首之上，闻卿身体登时向侧一歪，软倒下去。
“他呢？”少年指了指天龙龙躯。
闻卿用手掌轻抚了抚那不断喷着热气的龙鼻，笑着弹在天龙鼻梁上：“不要解开他。”
少年点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问你。”闻卿又道。
少年眉头轻抬。
“你的……”闻卿思忖片刻，缓慢开口，“你的意志是什么？”
“我的意志？”少年皱眉，毫无表情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不解的神情。
“初代归墟同时拥有了创造与继承的意志，龙凤各自继承其中之一，第三阶段的我们又分别继承其中一部分。爱、执着。”闻卿指着自己与孟极，又点向不远处被牢牢控制的风皇，“以及仇恨。……等我们彻底消亡后，你又会是什么？”
“你想知道我将会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少年眉头舒展，随口道，“我将随你们一同死去。”
“什么？”闻卿不禁脱口反问。
“我将死去，这个世界将再不受归墟的控制。”少年淡然开口。
受少年从容不迫的视线感染，闻卿也逐渐镇定下来。
“闻卿，你知道天龙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强调，要将风皇带回归墟之核，而不是杀了他？”少年问道。
“天龙想要吞食风皇的力量。”闻卿答道。
少年肯定地点了点头：“天龙彻底消失在即，只有吸收了第三代的力量，才能继续存活下去。”
“天龙在骗我们？”孟极后知后觉地问道。
“当然，天龙也并未说谎。若你将风皇杀死，凤存在的痕迹将被彻底抹杀，天龙当然会死，但你们也会因风皇的消失而同时死亡。彼时归墟的意志彻底崩塌，三界将陷入无序与混乱。”少年道，“但现在我诞生了，这一切将不会是问题。”
“天龙为何要诓骗我们？”孟极追问道。
“权力愈大，欲望乃生。”少年缓缓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骤然变得深邃，仿佛刹那间闪过亿万年岁月，“就算是神，也会沉浸其中。”
少年的声音轻灵飘渺，却隐隐蕴含着无穷岁月，似乎受其气息所染，四下里霎时一片寂静。
“闻卿，你倒是意外。”少年又道，“身处浊世而不受浊事所污。”
闻卿并未搭话，反而拧起眉头问道：“你方才说，归墟若崩塌，三界将不复存在。但你既为归墟，你若死去，三界何存？”
少年唇角微动，挽出一抹笑容：“你为何以为你继承了归墟的仁爱，而非创造？”
“亿万年来，归墟的演化不仅在其形态，更在其意志的不断完善。最初的创造或许始于‘孩童’时的好奇，再到出于喜爱的维持，又或是因不满造物的发展而产生的毁灭欲，归墟的意志并非……”说到此处，闻卿戛然而止。
万千念头，如水银坠地，同时恍然。
──“归墟的意志并非一成不变。”
──“而我的意志，是从心而为。”
──“我的消亡只会使归墟制定的规则崩塌。我死后，三界仍存，生灵仍存。”
──“就像脱离母体的婴儿，此后的命运便不再受母体左右。”
──“这个世界不需要主宰者。”
“轰隆”一声，天龙硕大的身躯被少年一指推向数丈之外，风雪弥漫间，少年那毫无波澜的声音源源不断灌入闻卿二人耳中，恍如天音在鸣，震荡魂魄。
直等到被眼前那双仿佛燃着火的苍青眸子灼痛了视线。
炽热的鼻息洒在耳边，闻卿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抬指蹭着这豹的下巴，然而当指尖摸到那熟悉的热度后，闻卿又猛地弹了起来──
“阿极？你怎的……”
慌乱间，额头撞到了下巴，一声清脆的碰撞，换来这豹委委屈屈的闷哼。至于那句未尽的“怎会有了形体”，便悉数被粗暴地咬碎在唇间。
修长的手指揉乱随意卷起的发，藏青的长衫毫不容情地闯入银红道袍，潮湿的呼吸里夹杂着近乎哭泣的长叹，在这不知何处不知何时的陌生领域，彼此尽情地索要、给予，仿佛一场末日的狂欢。
直到欢愉触及指尖，连魂魄也一同震颤，回过神来，闻卿才发现自己竟与孟极摔倒在一片无垠的星空中。
“是归墟。”孟极单臂将他揽于怀中，胸膛翁翁震动，“那古怪少年给了我们形体，又把你我丢在这里，叫我们干想干的事。我本想着死便死了，还弄这许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但一看见你醒了，我才觉得那小子倒也懂些情趣。”
“莫胡说。”闻卿耳根忽地烧烫起来。
“阿卿你看，紫薇帝星亮了起来。”未等说完，孟极便打断了他，右手在头顶星空指指点点，煞有介事道，“萧灼应是重整旗鼓，正经做他的人界天子了。那家伙若没有风皇迷了心智，理应是个好帝王。”
“什么紫薇星？这是自归墟诞生之初，直至现在，这无穷宇宙中存在的所有小界碎片。”闻卿笑道。
“你看那里。”孟极全然不管，自顾自道，“那片星子看上去与昆吾山顶的一样，底下应是我们的屋子，哎，也不知山神殿被毁成什么样子了……”
孟极山南海北地说，闻卿便也不去纠正，只是弯着嘴唇静静地听。头顶的星空却在孟极不着调的想象中缓慢消失，渐渐的，只剩下二人周身一丈范围。
“这里是……”
话音戛然而止。
孟极收回手，摩挲着自己因触碰到星空边缘而变得透明的指尖，摇头笑了笑。
“这里是你我定情之地。”闻卿俯身，吻在孟极唇角。
孟极长长地吸气。抬眼，眸子里映出一抹银红。
“阿卿，你觉得那古怪小子当真能救回三界？”
“我愿信他。”
话音落，最后一片星空也消失在黑暗中，闪烁的光点彻底散去的刹那，一条朝霞般的光雾却悠悠飘来，披在孟极肩头。
闻卿黝黑的眸子里也同样映出灿烂的红。
“阿卿，我们就这样的话，也不错。”孟极捞起肩头霞云，笑着开口。
“不错。”闻卿接过霞云一角，团在手中。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向而立。
俯身。
额头相碰。
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在归墟之核，在森白的龙骨前，在所有奥秘的尽头，同时立下的誓言。
“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