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未置可否。
早在天龙幻化出那光团之时，闻卿心中便隐有不安。人、妖、鬼、尸，只要存活于世，都有独一无二的气息，道行高深者或许能够掩盖，却始终将其无法消除。至于幻阵亦或是蜃珠的回溯，虽然能够具象画面，却无法模拟真实存在的气息，是以修士能够分辨何谓真，何谓假，从而一举破阵。然而那光团却不同，无论是气息波动，还是灵气变幻，都真实到仿佛存在于自己眼前。
听闻风皇此问，便连孟极都安静下来，三道视线不约而同盯向天池之上，那已然被风皇抓碎却仍未消散的光点。
“这些光点的气息，你可熟悉？”风皇仿佛耐心极佳的教书先生，不紧不慢地谆谆善诱道。
“与天龙一体同源。”闻卿沉声开口，“你想让我相信，龙凤并非仅仅是归墟的意志，而是归墟自身。”
风皇抿唇轻笑：“孺子可教。”
“那又如何？”孟极抢声道，“若龙凤就是归墟，归墟便不算‘已死’。阿卿，别听风皇颠三倒四，小心着了他的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风皇缓缓道，“我命门已受制，再做不得其他。难道你还怕我自绝经脉，拖累了你二人？”
孟极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其实若说龙凤便是归墟，却也并不准确。”风皇悠然继续道，“归墟自诞生以来，以三种不同的形态延续。第一个自然是光团模样，也是我想要杀的。那时的归墟便如邯郸学步的幼童，依他的喜恶不断探索、学习、创造，而当他最终塑造了这个世界，便也完成了自己这个阶段的使命，自然演化而成第二个模样。”
“龙与凤。”闻卿接道。
“不错。”风皇颔首，“既有规矩，便要守序，龙凤的使命便是维持第一阶段的成果。”
“若龙凤是归墟，清微子又是什么？”对风皇所言，孟极明显一字不信，追问道，“若这所谓意志化人之事从不存在，清微子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能够以凡人之身，杀死创世之神？”
风皇瞟向天池上空跳跃的光点：“你又以为，归墟何时走入的第三阶段？”
孟极一愣。
“不破不立。”闻卿接道。目光也同时转向那如流萤般兀自飘散的光点。
红日已落，夜幕四合，青摇山峦映射出苍灰月光。山巅之上，四散的五彩光点似有感应，缓缓向中央汇聚，逐渐凝成一道青松般挺立的劲瘦人影。
“清微真人……”闻卿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盯向那光影。
“归墟的第三阶段，便是化人。”话音方落，叮——一声，风皇衣袖轻震，身影瞬息向后退去数丈，几乎与那光影比肩而立。
闻卿这才惊觉，在三人说话间，风皇竟已神不知鬼不觉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不破不立，你说的不错。”挣脱束缚的风皇并无在第一时间出手反击，只是随手在身周布下几层防御结界，悠然继续说道，“龙凤形态的归墟固然忠于职守，兢兢业业维持着这三千小界的运作，但若一直因循守旧而没有创造，这天下万物又与‘死’何异？”
“异”字尾音方落，光点凝聚而成的清微真人身影又怦然消散。
“你的意思，清微真人……也是归墟。”闻卿缓缓道。
“不止清微。我、你、孟极。”风皇右指微勾，想要将天池中央漂浮的火凤残躯拽到自己面前。然而余光扫去，看清火凤怀中“抱”着的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后，眉头止不住一跳──
火凤这家伙在死前燃烧精血唤来百鸟，又被自己抽干全身凤族真血，已是死得不能再死，又是如何在死后寻到“胚胎”，并以心血为链，将“胚胎”缠在了自己胸前的？而那早就不成人形的“胚胎”，竟也同样凝聚出两条“手臂”，牢牢将火凤的脖子环住。
风皇目光颤了颤，又随即笑了一声，“……以及这只凤鸟，都是归墟。”
“第四阶段又是什么？”闻卿问道。
“我不知。”风皇摇头，“所以闻卿，若我们同归于尽，主掌这三千世界的意志将彻底消失，秩序，将不复存在。”
说完，风皇毫无防备地将双手平举于身侧，“如何，现在还想要杀我？”
数丈之外，通体金黄色泽的天龙龙首微抬，看向面前那飘飘欲散的魂魄。
“阿卿，风皇所言难辨真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孟极道。
闻卿垂首不答。
风皇所言，与天龙，甚至与海妖王白珠所言全然不同，然而白珠毕竟只是猜测，而天龙之言……
闻卿恍然一惊。
天龙之言，也不可尽信！
“阿极，你可还有我二人前世误入归墟时的记忆？”
龙首小幅度摆了摆，似乎困惑闻卿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不过片刻安静之后，孟极还是老实地答道：“不太多，我只记得你我在龙冢前结契……”
“龙冢。”闻卿拧眉细思，眼前忽然闪过几幕陌生却又极度熟悉的画面——见首不见尾的金色龙骨、一青一蓝两道交叠身影，还有那互许莫失莫忘的誓言……
是了！闻卿心头一荡，终于将那细碎跳跃的画面全部串联，原来早在五百年前，他与阿极便已在归墟之核中见过天龙！
咚——
仿佛凿破终于得见天光的最后一锤，闻卿只觉魂魄震颤，恍惚中于刹那穿梭数百年光阴，自落地为人时的第一声啼哭，乃至不周天台临死前面对众修的无声嘲笑，点点滴滴，悉数记起。
山巅之上，细风拂过，闻卿原本飘飘欲散的魂魄此时却渐渐亮起，道袍殷红如血，自衣袍向上愈发明艳，恍若天火无声燃烧。
“师尊……”闻卿垂头喃喃，声音忽然嘶哑低沉，“师叔……师弟……”
闻卿细数着直接或间接死于风皇手中的人名，每念出一个名字，身体便微不可查地向前移动半寸，而那原本沉静清亮的眼眸逐渐暗淡，连眼白也被漆黑侵袭，不过几息工夫，竟已彻底墨黑。
“阿极……”直到最后一个称呼，闻卿身体猛地一颤，眼角迸出两行血泪，而他的魂魄，竟已飘到了风皇面前！
“阿卿，回来！”
铁链哗啦声中，孟极操纵天龙身躯用力挣动，奈何那伏龙阵本就克制天龙，铁链上又有风皇血液加持，以孟极一人之力，根本丝毫动弹不得。
“天龙……他早就知道。”闻卿耳廓微动，前行的步伐一顿，微微侧首看向出声方向，喃喃念了一句“阿极”，然而当那双毫无焦距的漆黑双眼瞥到被层层紧缚的天龙身躯时，闻卿的唇角又迅速下撇，一丝明显的厌恶飞速划过，“以天龙全知之能，他早便看到你我之死……”
此一句话，没头没尾，突兀至极，便连风皇眉宇间都闪过不解，然而话音方落，伏龙阵中，与他意识相通的孟极的魂魄却也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天龙早在五百年前便已见过闻孟二人，若果真如天龙所言，其拥有知晓过去、现在、未来之能，为何当时不提醒二人提防齐行之？诚然，提前告知齐行之身份会导致未来的不可知，天龙有意隐瞒情有可原。然而五百年后闻、孟二人转生，一个记忆全无，一个功法衰微，天龙却选在此时将“真相”半真半假地告知他们，并且偏等他二人落败之后才授予魂魄附体这撒手锏……
──阿卿以为，天龙在骗他们！
想到此处，孟极浑身发冷，恨不得立刻斩断与这具龙躯的联系，然而念头方起，余光扫到闻卿身后负手而立的风皇，孟极又立刻将心压回腹中。
“阿卿，风皇一张嘴骗过了天下修士，归根结底，是他害死你我，你不可信他。”孟极道。
“害死你我……”闻卿眉头微跳，仿佛恢复了几分理智。
“信我，或不信我，并不重要。”风皇的声音遥遥传来，“但闻卿，你敢赌吗？”
闻卿缓缓转过身。
风皇双臂平举，下颌微抬，全身破绽必露，此时此刻，哪怕是刚刚习武的孩童，或是手持凡铁的文弱书生，也能将其一击毙命。
“杀我，归墟毁，三界崩矣。”风皇缓缓道。
“归墟……”闻卿无意识地重复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掌。子午、含光双剑不知何时已飞回到他手中，霜白剑身映照出那双漆黑眸子，水蓝剑光不急不缓地闪烁，安静等待着主人最终的抉择。
三方对峙之时，在远处跳跃的归墟光点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倏忽钻入水中，片刻之后，水面涟漪晃荡，光点凝成的手掌缓缓浮起，掌心正托着那团胚胎残骸。
在三人无声注视下，光团在胚胎体内跳跃穿梭，时而钻入胚胎口中，时而又从其腹部钻出，仿佛得了趣的调皮顽童，自顾自地捉着迷藏。
见此情景，风皇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渐拧起。
关于归墟三个阶段的不同形态之猜测，风皇没有半句假话。然而他虽然猜到这光团也是归墟第三阶段的形态之一，却并未料到这些光点与自己一样也拥有自主意志。
以风皇之理解，这些光点化身为清微子刺杀龙凤，便已完成了自身使命，本该散去了事。可是为何这光点在沉寂数千年后，又在此刻突然现身，难道归墟竟已不知不觉演化到第四阶段，而这第四形态，竟与融合了生魂与死灵的“胚胎”有关？
心念电转间，近乎融成一团的胚胎在光点作用下已变成婴儿模样，却并非原本那通体漆黑的邪灵样子，反而像极了才出满月的稚童。柔软稀疏的胎发顶在脑瓜顶，圆脸胖手，圆溜溜的肚皮甚至有着明显的起伏，活脱一个粉白团子。
而那婴儿肚脐位置，牵出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若非另一端隐入了火凤心口位置，恍惚叫人错认是脐带。
“……亦真？”然而，在看清那婴儿五官后，闻卿不由失声唤道。
风皇闻言抬眼，面色登时冷肃，右手手腕一转，已然甩出秋水残刃。半空之中，残刃扯出一道微不可察的残影，速度之快便连闻卿都救之不及，眼见秋水残刃就要割破婴孩喉咙，那婴孩“哇”地爆出一声啼哭，火凤毫无生气的身躯竟抖地一震，凭空立起，以肉身挡住了风皇一击！
闻卿、孟极，包括风皇在内，都瞬间怔愣。
婴儿与火凤相连的“脐带”几番闪烁，火凤的身体有如泄了气般迅速瘪下去，再看那婴儿，竟抽条似的长大，不过几息工夫，赫然长成了少年模样，而这少年除去周身皮肤莹白如雪，不见血色，其五官竟与亦真一般无二！
咔嚓──一声细响，少年右手食中二指捏住插在火凤胸前的秋水残刃，指尖微动，最后一片秋水残刃登时碎为齑粉。
本命剑如此轻而易举被毁，风皇止不住地一颤，一丝黑血自唇角缓缓溢出。
同一时间，萦绕在闻卿双眸的漆黑逐渐退去。
少年抹掉指尖粉屑，目光看似随意地扫向挡在自己面前的火凤。火凤先前指挥众修抵抗尸傀，再与风皇一战，而后以身为盾替他挡住风皇一击，浑身上下已然不见半寸完好的皮肤，此刻便如被暴风扯碎的纸鸢，在他面前飘飘荡荡。然而少年只是静静看着他，脸上表情不见半分变化。
“火凤。”少年嘴唇翕动，无喜无悲地念出这二字，手掌随即按在火凤胸膛，火凤的身躯犹如滴落洗笔池的墨点，迅速崩解为点点光芒。少年嘴唇微张，那光芒在少年周身盘旋数圈，最终飞入少年口中。
“这究竟……”孟极诧异出声，然而疑惑尚未问出，却见少年身形微动，竟在转瞬间已经飘至闻卿面前。惊骇之下，孟极竟挣脱缠缚在龙身的锁链，飞掠至少年与闻卿中间。
“阿卿小心。”龙身盘曲在天，金瞳直竖，紧盯着面前敌我不明的不速之客，孟极声音沉沉，犹如闷雷滚滚。
“闻卿。”少年右臂微抬，食指遥遥指向闻卿。
话音落下的瞬间，闻卿只觉全身一紧，仿佛被无形之力束缚，不由自主向少年飘去。孟极大骇，奋力驱动龙躯想要拦住闻卿，奈何念头方起，少年目光横扫过来，整具身体登时僵硬，如牵线木偶般同样向前移动！
“风皇。”少年再次平静地呼唤道。
“呵……”风皇轻笑一声，并未挣扎。
两人一龙以极其缓慢却又不可违拗的速度，诡异地向少年聚拢过去。直到与他仅有一丈之遥时，少年才落下手臂。
闻卿稳稳停在少年正对面，而在少年左、右手两侧，则分别是孟极与风皇。三道身影如木偶般僵立，一从容，一急迫，一讥讽。
少年食指微曲，隔空将闻卿拽到他面前。
“放开阿卿！”孟极急道。
“他不会伤我，他是……”闻卿摇头示意孟极，目光在少年光裸的身体上下扫过，不期然与少年空无一物的眼神相碰，先是一愣，又怅然若失地摇头轻笑，“你不是……”
“我不是亦真。”
少年声音空灵，与亦真声音一般无二，却不带亦真半分的清朗活泼。
“我是归墟。”
“我是来解决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