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死灵便已如此可怕，那么半个时辰后呢？等它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发芽，等它吃掉自己的血肉彻底成熟，不止自己所在的本界，因归墟而生的三千小界只怕都会被它焚烧殆尽。
该做些什么，该做点什么，哪怕挪动一寸也好……
但无论亦真如何想要抬起手指，如何挣扎，身体却好似被钉住般，纹丝不动。
这具身体失了这么多血，早该死却没有死，便是老天要让他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呀！
亦真目眦欲裂，指尖抠进地板，划下一道道血痕，直到浓郁的霉湿气，夹杂着腥臭气，还有一丝一缕让他熟悉的冷木香气钻进鼻中。
“齐……”
后面的称呼，被艰难吞咽唾液的咕咚声所掩盖，又或者，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根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称呼面前的这个人。
亦真亲眼看见火凤叫他闻卿，也亲耳听到萧泽叫他山君，这个人在旁人眼中明明是“闻卿”，可为什么在自己的眼中却是……
“齐行之是师尊给我的名字。”道人抖开衣袍坐在亦真的身边，视线刺在亦真裸露的后颈上下缓慢扫着，目光柔和，却又不带半点情绪。
那眼神……
分明与在死灵时的一模一样。
念头方起，亦真不禁遍体生寒。
“若仔细说来，你的齐师兄，早已死在五百年前的巨石阵中。”
道人的声音平静至极，亦真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让面前的人闭嘴，但思绪却像只无可救药的流浪犬，被道人那冷淡到近乎冷漠的声音的牵走。
巨石阵……
的确，从巨石阵中脱困后，齐师兄一改惯常的沉默寡言，不仅与宗中嘲讽他的弟子打架，还在短短几月内突破了筑基，所有人，包括师尊在内都以为齐师兄开窍了，可谁也没想到事实竟是……
全身的力气像是突然被抽干，亦真呵呵笑出声。
骗子，都是大骗子，骗他会给他锻一把三界最锋利的剑的无恕师叔死在了异界，骗他说一切都好的师兄被雷极挫骨扬灰，现在，连几乎陪了他一辈子的齐师兄也是骗子，而他竟然连齐师兄的真正身份都不知道……
“师弟，在我真正成为我之前，做过许多可笑的事。但我唯一不曾后悔的，便是与你做师兄弟。”道人抚摸着他的后脑，以近似于诱哄的声音道，“我知道你还有许多疑惑。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如实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这段时间……
仿佛应和一般，腹部翻搅起来，似乎有什么活物在他的腹腔拳打脚踢。亦真猛然醒悟，是了，还有半个时辰，他就要以不知何种方式被肚子里的家伙吃掉了。
必须要、做点什么……
亦真挣扎着张嘴，然而却除了嗬嗬声再发不出其他，道人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在他喉咙上轻轻一按，亦真登时翻转身体，趴在地上猛烈干咳。
“你说我是、是生魂……”亦真靠在栏杆旁，手背抹了抹嘴，又在胸前将手背的血沫擦干净，指尖顺势搭在了腰间储物袋上。
“至纯至善。”道人笑道，“师弟，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亦真睁大眼睛。
“你的父母，你还记得多少？”
“我……”亦真突然顿住。他的父母似乎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过世，留下他和小妹相依为命，可是，可是除此之外，父母的模样，小妹的名字，生辰，他竟一概不记得！
他为什么不记得！
“人的记忆并非什么可靠的东西。”仿佛读懂了他的内心，道人缓缓道，“若说归墟的真相是玄云宗数千年来保守的最大的秘密，你，便是玄云宗第二重要的秘密。”
“世间万物，在机缘巧合之下皆可化形。”道人继续悠悠说道，“归墟的意识，龙凤的意识……虽然我不懂，这些明明超脱了凡人的更高一级的存在，为何愿意选择以凡人的身躯再经历这生死的折磨，可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选择化人。而你，师弟，则是这天地间最初善念的化形。”
“善……”
“又或许是恶念。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念头，总是这世界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无论你是什么，当你被清微发现时，你已经化身成人，只是懵懵懂懂，仿佛婴童。玄云宗笃信性善，于是数千年来，玄云宗的所有知情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你的善。但是我不在乎。”道人说到此处，又用拇指摩挲着亦真通红的眼角，凑上前去，舔掉那无意识落下的泪，笑着说道，“你若是一念成恶，大可将我杀死，将死灵吞噬，可这三界吞噬。但若你至死仍旧守持着善念，死灵便会将你作为肥料，孕育新的生命。无论如何，你都是最好的容器。”
亦真没有躲。
崇敬了数百年前的清微祖师不是人，师兄不是人，到头来连自己也不是人。他近乎麻木地听着道人的话，大脑虽然早已经转不动，却贪婪地想要知道更多。
“霍大哥……”
“霍峰？”道人眉头一挑，“鹏鸟的转世，没用的废物罢了。”
话音方落，观月楼外忽然传来数声轰然巨响，道人事先布下的防御结界接二连三从外面炸开，鹏鸟一声厉啸，振翅高飞于半空，刹那间真火漫天，恍如白昼。
“不对，还有些用处。”
道人两指捏诀，秋水断剑归鞘，霍峰身体“咚”一声砸在地面，道人手臂一挥，霍峰如同牵线木偶般猛地站起，打开紧闭的木窗，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亦真紧紧闭上眼睛。片刻后，塔外咚一声巨响，亦真的身体也跟着抖动起来。
“齐师兄……”亦真道，“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求你，放了无辜的人……”
道人眉头一挑。
“萧泽……”亦真道，“火凤、霍大哥、师兄、孟极……”
道人哈哈大笑：“师弟，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并非想要特定的什么人死，众生平等，半个时辰后，这三界终将回到它本该有的模样。更何况……”
道人挥手一招，萧泽松垮握在手里的人偶被他抓在手中，指尖抚着人偶那墨漆的眼珠，齐行之缓声道：“萧泽十年前，便已是个死人。”
作者有话说:
端午安康，连更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