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发乎于情，却惹得其余几人尴尬地不敢睁眼。亦真垂头看手，火凤仰头望着凉亭顶，齐行之似乎突然发觉自己的指尖有趣，白珠则嘿嘿干笑着抚摸起蜃珠，唯有伏临照——
情窦初开的雪豹少年，像是没见过般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蜜黑的脸皮涨得通红，而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本耷拉在身后的长尾缓缓翘起，犹犹豫豫地向左边摆去，尾巴尖微微回勾，试探着搭在了白珠的腰上。
百无聊赖掰着指头算数的白珠猛地绷直了背：“哎——”
刚刚搭上白珠腰间的尾巴立刻翘直，收回来，伏临照乖乖坐好，什么都没发生般转头看他。
白珠扫了伏临照一眼，也不管他，凑到闻、孟二人中间，一巴掌盖住孟极的嘴。
孟极正得寸进尺地缠着闻卿勾弄，没奈何白珠横插一手，吸了一口腥，尾巴毛都炸了起来，正要发火，回过头，却见其余几人也眼巴巴瞧着他。
白珠指了指他额头的火焰印记：“现在你和伏季共用一个身体，你亲闻卿，便等于他也在亲你的道侣。你可愿意？”
虽然不明白孟极与伏季的关系，但白珠亦隐隐察觉伏季与孟极之间的联系。这两人或许原本就该是同一个人，因此白珠这话说出，本意调笑，没想到却十足十戳到了孟极痛处。话音未落，孟极便已冷哼一声，眉头紧拧，一拳猛地挥出，却在拳头即将撞上白珠脸颊之时，右手掌心忽然一凉，修长的五指分开他的指缝，与他五指相扣。
“别管我，这海妖口无遮拦，我忍他……”
“阿极。”闻卿勾了勾手指，在孟极手背轻轻拂过。常年执剑的手绝不柔软，指根和指腹都带着薄茧，可被那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时，却无端让人想到水，想到春风，想到冬日的暖阳，想到一切柔软到忍不住沉溺的东西。
孟极的心忽然沉静下来。
“让诸位见笑。”闻卿声音略带沙哑，唇瓣也泛着润泽水意，然而他并不避讳几人投过来的目光，大大方方与孟极十指交扣，“本座与阿极彼此失散五百年，机缘重生，今日又得知他为我种下魂刻，一时情难自制……”
“什么？”白珠失声，“你说魂刻？”
此话一出，齐行之、亦真也纷纷变了脸色，看向孟极的眼神愈发复杂。
“好一个痴情风流种。”白珠笑道，“我还道你二人心血相连，这豹子死了，你怎可能不死，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亦真眼角发红，怔怔不语。
孟极既然记起了自己前世死状，也自然回忆起青摇之巅自己在闻卿脖颈的一吻，本来并未将这当成什么大事，此刻看见众人反应，也难得闹了红脸，尾巴左右甩来甩去，随意挥了挥手：“说那没用的。”
白珠又问：“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二人到达青摇之巅时，那天池果真是干的？”
“若非山穷水尽，我绝不会留下阿卿一个人。有何不妥？”
白珠眉头一拧：“青摇之巅的天池，实则与大海相连，海一日不枯，天池便一日不干。你们的祖师爷清微子能耐如何？便连他当时都无法让天池水位下降半寸。当今三界，还有谁比他更厉害？”
“我想，若孟极没看错，天池果真干涸而东海却安然无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白珠脖子一仰，看向凉亭顶部的天龙雕刻，“是归墟。归墟的意识……想要你们死。”
此话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在场几人，包括妙云在内俱是瞳孔紧缩，然而，面面相觑片刻，众人像是同时想起了什么，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白珠的猜测不无道理。自爆金丹的孟极死而复生，魂飞魄散的闻卿也转世成了鬼，众人原本以为的“生”与“死”的定义在二人身上模糊了界限。这就仿佛归墟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仅凭着自身喜好，随意拨弄着众人的命运。
“归墟想要我们死？”孟极却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忽然双目一瞪，抬臂指向天龙蛋，“归墟是个什么东西，想让谁生谁便生，想让谁死谁就要死？”
偌大空间，不闻一丝风声，孟极嚣张至极地以指尖遥遥点着天龙蛋，然而那浑身被金鳞覆盖的蛋却似乎经年形成的化石，一动不动。
“的确如此。”白珠却道，“小仙师，你可知道你拿手的占卜，最终算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亦真脸色一变：“自然是天机。”
白珠摇头：“错啦。卜算的过程，便是与归墟意志沟通的过程。而你们所谓的卜算结果，也全都是归墟意志的体现。之所以有人善长占卜而有人不得入门，不过是看他是否与归墟意志亲近。”
“白先生如何知道……”
“我早说过，我继承了历代海妖王的记忆，有些东西，几百年前想不通，几百年后换个人，兴许便全都通了。”说到此处，白珠用扇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数千年来，海族一直在猜测，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归墟，到底是什么。若说归墟果真无形无影，那清微子当时又是如何将它封印？”
“我曾一直感叹清微子那经天纬地的大才能，竟能将无形之物封印在有形结界中。直到今天，准确说是刚刚，看见了这座亭子，我才终于明白，清微子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只是，他的确比你我都要聪明许多。”
“白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亦真仍旧不懂。
“以无形化有形——”白珠指腹在石桌的龙纹雕刻上缓缓游走，“小仙师，自你入归墟之后，可曾在任何一个地方看见过什么建筑？”
亦真摇头：“别说屋舍房子了，连吃的、喝的都没有……”
说到这里，亦真忽然顿住，被火撩到了屁股般，“噌”的自石凳上蹿起，“你是说这里……”
“传音符里，山君说他看见了天龙，可我们到此处时，却只看见一座亭子。”白珠数出八根手指，“我们一行，除去那条鸣蛇，一共八人。而这座凉亭之中好巧不巧，八张石凳。”
亦真脸色愈发惨白，眼珠上下滚动，似乎不知该看向何方。
“更何况山君为人，你我心知肚明。好端端的，山君又何必在如此重要的事上戏耍我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除去闻卿、孟极以及白珠三人，其余几人几乎同时站起，却又在即将迈出凉亭时，齐刷刷止住。众人面面相觑，悬在半空的脚迈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这整座空间果真是归墟意识所化，那他们又能逃到何处？
“放心吧，归墟对我们没有恶意。若是它真想让我们死，我们安能活到这时？”白珠摇着扇子，悠然道。
“白先生如何肯定？”亦真问。
“呵。”白珠干笑一声，脸上惯有的笑容终于渐渐退去，“因为我亲眼见到了山君重生的过程。”
郎谷山天火降世时，白珠正在青摇之巅闭关修炼，得知此事强行破关而出时，正巧看见青摇之巅天池方向的异动——
“我眼见地缝之中钻出一道青黑之气，直奔昆吾方向而去。这道气息既不像天地灵气，又绝非魔气，我心中疑惑，便一路跟随那道气息……”
白珠回忆道。
原来，蜃珠捕获了前代海妖王的意识之后，白珠刚刚得知万物生灵死后会回到归墟，便立刻见到了地底裂隙中飘出来的这道青黑色气息，自然不肯放过了解归墟的机会，当即追了上去。
然而那道气息却又并非魂魄形态，反而懵懵懂懂，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白珠跟在那道气息之后，那气息只是四处游荡，不知究竟在寻觅什么，一年之后才终于在昆吾扎根。
昆吾，两千年前四凶兽曾盘踞于此。彼时四凶肆虐人间，凡人、走兽皆是其玩物，昆吾山中，被四凶兽掳去的人、兽尸骸遍野，亡魂徘徊数千年而不散，渐渐地，便成为人界鬼蜮，凡人未敢涉足。
玄云宗也曾想要渡化这些怨魂，可就连长明真人也无法在山中停留多过三个时辰。无奈之下，玄云宗只得在昆吾周围设下迷阵，以免凡人误闯其中。
然而，那道原本漫无目的游荡的气息在经过昆吾地界时，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气息完全不被山中幽魂所扰，反而一步一步地，将这山中的恶鬼全都吞吃。
而这一切，全被白珠看在眼里。
“我那十年，简直就像个心理扭曲的疯子，躲在暗处里，时时刻刻偷窥着它。”白珠自嘲道，“我想知道，与前代海妖王魂魄一同从归墟中逃逸出来的这道气息，究竟是个什么。我几乎不眠不休地跟在它身旁，看它一点点幻化出躯干、手脚……”
说到这里，白珠深吸一口气，连声音也变得悠长：“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后，我那连滚带爬逃出昆吾的狼狈模样。”
前代海妖王的魂魄回归，将凡人的生死轮回完全颠覆，而本该魂飞魄散的闻卿，又以鬼修之身复生，一切曾经以为不可能的，在这短短十年被轻飘飘否认。
“你知道这像什么？”白珠笑道，“打个你们陆地修士能懂的比方，这几乎相当于告诉一个即将飞升成仙的渡劫修士，飞升，其实就是永恒的死亡。”
说到此处，白珠停了下来，嘴唇扯开莫名的弧度。
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又是那“归寂说”。修士遁出红尘，苦修数百载，为得不就是超脱生死，与天地同寿？若飞升便是死亡，修真界数千年的追逐全都成了泡影，这简直是……
“荒唐吧？”白珠垂头，“所以我才想要看看，归墟将闻卿抛出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然而，让白珠失望的是，闻卿却又像个彻彻底底的、前尘尽忘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飘荡，凭借本能修炼。
可闻卿又不像只鬼。旁的鬼吃人，他救人，旁的鬼与鬼为伍，他却杀鬼。
“后来我便想，你们妖修有句话说得没错，前世、来世，不论怎么变，魂魄始终如一。”白珠道，“闻卿前世谦谦君子，就算成了鬼，又怎会是恶鬼？”
说到这里，白珠一扇柄拍在孟极左肩，看向那额头愈发明显的红色印记：“伏季啊，你说呢？”